消失的砖瓦窑

平凡的老樊

　　村上有两座砖瓦窑，一座在村东的公路边，一座在村南的小河旁。这两座砖瓦窑是村上的最高建筑，象哨兵似的把着村子的东大门和南大门。从盘旋着的步行道走上窑顶张望，小村便一览无余，四野也尽收眼底。

这砖瓦窑是农村大集体时的产物，远远望去象战争年代的碉堡，突兀在村边不远的路旁。中原一带的乡村，基本上村村都有这样一座两座甚至更多的土窑。砖瓦是农村生产队建仓房场院和农戸住宅的大需求，砖瓦窑便在那个时代应运而生了。

砖瓦窑的建窑的技术并不复杂，窑内结构也非常简单。烧窑的火门前是用砖石砌就的拱形劵洞，有两丈来深，可用以烧窑的窑匠师傅添煤看火休息，也是放燃料煤的地方。窑的内部是近似圆柱的筒形主体，里层的周围先用劣质的砖石或土坯堆砌起来，然后外围就用七八尺厚度的粘土一层一层的囤起来，再用碓础一下一下打夯实。如果土干了，就浇上一些水掺合着，一直垫的磁磁实实，免得跑风漏气。就这样一层层垒上去，慢慢的越收越小，窑口就只剩有半间房子大小了。一般的大窑垒有两三丈高，一次可烧三四万块砖。那小的窑也有两丈来高，可容纳两万来块砖。窑筒子周围留下六七个烟道，一直通到窑顶，摆个尺把高的烟囱，平常就用砖石盖起来，以免雨水浸泡。烧起窑来，几个烟囱就冒起了烟。砖瓦窑箍成后，要先在券洞的火门旁立个老君爷神位，放放鞭炮，祭祀祭祀，就可以把砖坯或瓦坯装窑了。

小河岸边的那座砖瓦窑就在上学来往的路边，紧挨的窑场有一排大棚子，那里是做砖瓦坯的地方。一天要经过这里好多趟，所以顺便的常常跑砖瓦窑上去玩，有时有小孩子们钻进没有装窑烧窑的窑筒里面几个烟道里捉迷藏，弄得一身灰头土脸。有时跑到砖瓦窑顶上打闹，也从窑顶上轱轱辘辘滚下来过，但因土窑坡度较缓且上边又长满杂草，故无大碍。

窑场里几个做砖坯瓦坯的都是村里人，唯独一个烧窑的窑匠师傅，说是豫东那边的，就在这大棚子里边的那个小屋里住着。

这窑匠师傅是村上雇请来的，有四十岁开外。常年的风刮日晒让脸皮似火炉上烧水的铜壶色，个子短小而壮实。嗓门洪亮，偶尔唱几句二夹弦，那哎嗨嗨哟的尾音，尖锐而昂扬。听人说，窑匠师傅是豫东地面的民权人，还会唱琴书，有时便缠着他唱一曲，但他始终没有答应我们。我们见到他在梁柱子挂了一把胡琴，只有二尺来长，看象唱京剧用的京胡。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把为琴书伴奏的软弓小京胡。只是在夜里很晚的时候能听到远远传来的琴声，白天始终没见到他演奏过。说是他还会唱琴书，但就是不见他开口。

窑场子打造的平整而光滑，还有一堆堆做砖坯用的细细的沙子，比夏天的打麦场有过之而无不及。开始做砖坯瓦坯的工序是和泥与练泥。这泥土用的是河岸边冲积的黄壤子土，一般的死土层里的土壤是不能做原料的，容易开裂变型。和泥练泥在窑匠的指挥下，反复的用利刀劈开摔打着泥块，渐渐的软硬适中，然后把砖模子支在面前，手挖起一块块估摸砖块大小的泥团用力的摔进砖模子里。砖模子又称砖斗子，有一连二的也有一连三的。打砖时拼的是力气，用力的将泥块摔进砖模子里，按压磁实，然后用木刀削平，端到平坦的场子里倒扣出来，一排排一行行的。晾干后竖起来，再晾。一直到干透，挪进棚子里码成顶，存放着，等待砖坯集够装窑时备烧。

星期天或者放假时，大一点的学生也让去窑场上干些搬搬坯子，挑水和泥这些粗活。有时，也去扣扣砖坯，看窑匠师傅做瓦。

做砖容易做瓦难。做瓦专门的工具和小设备是可以旋转的轮盘以及瓦闸子，和手工拉坯做陶瓷的设备比较类似。这时候，窑匠师傅就亲自下手了。这东西是他随身携带来的，就在大棚子中敞亮的地方组装，我们就围着看。

那做瓦的转轮固定在地上，高低正好能让人站着操作。轮体有个圆圆的托盘，可水平旋转。中间有一圆形立柱，用以随时套上或取下瓦闸子。瓦闸子是由密密实实的细木条缀在结实的粗布上，套上转盘立柱，刚好严丝合缝。外侧的布套，水浸的湿漉漉的，是避免瓦坯的泥片粘连瓦闸子。窑匠师傅手持一个木制的凹型的拍板，又称为水板，内弧且有细密的竖条纹路。

我们看窑匠师傅的操作，他还不停的絮叨着给另两位小青年上课，似乎是在教训徒弟。他说，这瓦坯泥更是要讲究，要反复的练泥，不能有杂质，不能有石子，要反复的搅拌和摔打，一直练到软硬程度既立架又柔韧为上。俗话说，这做瓦就是玩泥的。人一辈子修房盖屋不容易，瓦要周正结实，更不能有砂眼，否则漏雨是要挨骂的。

瓦泥练好，被窑匠师傅垛成一小截矮墙，他就用刮铲子切割下一块长条的泥片来，双手托着，就小心翼翼的包卷在瓦闸子上，连好茬口，就让面前的转轮旋转起来。一边旋转着，窑匠师傅一边双手拿着拍板，“啪啪”的拍打，那泥片便厚薄均勻而实在。转轮转着，小利刀便切出一圈整齐的边沿。窑匠师傅双手掂开瓦闸子，错口合拢，抽出瓦闸子，便留下了圆筒子型的瓦坯。这圆型瓦坯是由四片瓦片连在一起的，每片中间有道沟槽，待放在大棚里晾到快半干时，即可分解为四片瓦片，稍加修整，就可以码起来，等待彻底风干备烧了。

窑匠师傅能做滴水瓦当，那刻花雕的好看。做房脊瓦带的龙头和花鸟鱼兽也塑雕的惟妙惟肖。人们说，别看人家个儿矮又黑瘦，心巧手也巧着哩。还有人说，窑匠师傅唱琴书也唱得好，有人见他在老君爷神位前唱过好几回哩。大家起哄让窑匠师傅来一曲，窑匠就是笑笑而已。

到了装窑时候，窑场子里就热闹了。男男女女排成一排，一块一块砖，一摞一摞瓦，往窑筒子传递着。窑匠师傅钻进窑筒子的最里边，指挥着人们摆放，留出火道和烟道，下摆砖，上放瓦，每块砖每片瓦留有多大的缝隙，窑匠师傅不停的大声吆喝着，一天的功夫这窑就装成封顶了。

窑匠师傅选了一块砖坯，恭恭敬敬的放在老君爷的神位前，点上三柱香，摆上供品，拜了三拜，放在窑洞火道里，说这是“老君砖”，这窑货烧好烧不好，就全看它呢。

砖瓦窑上冒出来了浓烟，这窑货点火烧了三天四夜。窑匠师傅就在窑券洞里垫个草席睡下了。一会儿他爬在火门口上瞧瞧那火焰燃烧的程度，一会儿又去看看那块装在火道后面的“老君砖”的颜色变化，一会儿再添几锹煤，两眼熬的通红通红。

住火后，队长吆喝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挑水荫窑，这窑匠师傅就用木棍子捅咕着让水沥沥拉拉往下浸，那脚下热乎乎的，一挑水一挑水荫下去，那窑顶就弥漫着一片蒸气。

待出窑时，本家五爷想要那块“老君砖”，说是能辟邪镇宅，窑匠师傅慷慨的答应了。那“老君砖”烧得似琉璃样，敲着钢钢有声，五爷宝贝似的揣回了家。

那第一窑的砖和瓦，生产队翻盖了仓房，第二窑货翻盖了磨坊和会计室。生产队部院里就气派起来了，惹得邻村眼气，翌年便也箍了一座窑。

乡村里修房盖屋，缺少不得这几样工匠：一是做砖瓦的窑匠不是很多见，凤毛麟角的。二是下房基跟脚石的石匠因技术含量不太高，每村都有十个八个人会打石下线摆弄水平尺。砌墙缮屋面房顶的泥水匠和做门窗房梁椽檩的木匠也是被人高看一眼的。村上有了这些手艺人，那些个青堂瓦舍大小宅院便一间间矗立起来，人们便有了舒适的家。

连烧了几窑货，眼看着天凉了，窑匠师傅就有打道回府的念头。一连跑到队长家要求结算工钱。队长就说，社员们喜欢听说书戏，你临走时给大家唱一场吧。

晚上，就在小河边的窑场子里，窑匠师傅换一身干净衣服，还把老君爷神位请出来，那软弓小京胡“吱吱咛咛”的拉了一通，他就酣畅淋漓的甩开嗓子唱起来：

天为宝盖地为池，

人是阳间浑水里鱼。

父母养儿鱼产子，

子孝孙贤水养鱼。

兄弟和合鱼帮水，

夫妻相和水帮鱼。

六十年前都是人吃土，

六十年以后土要吃人的。

人吃土来土常在，

土开口吃人么，后代可要哭哭啼。

得了意的狸猫它欢似虎，

落了魄的凤凰它不如鸡。

攒下了金山它是催命的鬼，

交下了亲朋它是护身的皮。

昨夜晚脱下这鞋和袜，

也不知明天清晨起不起。

阎王爷好比那打鱼的汉，

也不定来早与来迟。

人都是空着手来空着去，憋口气住到那棺材里，身下没有半领席。

趁着胸口还有半口气，积点德，行点善，和睦相处家家喜。

人活一世不容易，劝大家好好多珍惜。……

窑匠师傅这几窑货烧得成色好，工钱队里边也给的足足的，他心里得劲，就卖力的唱，唱了一曲又一曲。虽然说豫东地方口音大家还听不习惯，但那琴书柔柔的旋律和他沙哑的嗓音 ，听的人们也是如醉如痴的着迷，都说这小窑匠还真有两下子呢。

夜深了，人群也散了，只感觉那软弓京胡仍在“吱吱咛咛”的拉着，一声一声高高低低被顺河风带的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