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是一件往事

花朝

瓦是一件往事

斑驳庭院

花枝摇曳

一轮明月

越过瓦檐

从乌蓝的天宇升起

瓦，无疑一种优美的所在。仿佛不是制作，而是天成的事物。一直就在那里，几千年不变的模样，只不过被布衣芒履的先人无意间发现。从此，当一片片瓦盖上了屋舍，茅茨的黄褐色天空幻成湖水与花朵的面容。轻轻读着“瓦”字，温柔又安静，仿佛微风从口中吹过，有田野的芳香，青蓝的流水荡漾着波光，荷锄人，缓缓归兮。静静写下“瓦”字，古老斑驳的庭院，花枝摇曳，一轮明月，越过瓦檐，从乌蓝的天宇升起，鳞鳞的瓦片闪着幽光。随手一拾，就是一句句诗行。

窑炉，从泥土里长出，掩映着青绿的草木，对照着碧色的远空。蓝色炊烟一样的云雾从炉口升起，散发着青草与土地的芳香。当一块块褐色的泥土，被投进窑炉，红色的窑火映红了烧窑人同样黑红的脸庞，一枚枚瓦片，在烈焰中生成。火焰消逝，瓦留下来。瓦，是烈焰的灵魂与骨骼。

江村的瓦，有两种色彩，火焰的色彩与天空的底色。燃烧着、漫漶着，一直鳞次栉比到树影与云朵之间，斑斓着村庄的碧野。相对红色的瓦片，我更喜欢着青瓦，也一直认为，这是瓦的唯一色彩。幽蓝、宁静、宽阔，从一座村庄蔓延到另一座村庄，仿佛天空的倒影，恍惚间，让人分不清彼此。阳光明亮，瓦闪着点点的光芒，在村野的上空，那是流过村庄的另一条蔚蓝色河流。瓦，有远山、树影、炊烟……，村庄一切物事的本色。而红瓦，一年年的苍苔把它覆盖，一场场雨水将它濯洗，昔年烈焰一样的花朵，最后，已然有光阴灰蓝色的沉静面庞。

瓦，并不是一个寂寞与孤独的所在。村庄静寂，却并不代表死寂。这里一切的生命，都运行着本质与原始的节律，生机勃勃。与村庄的一切物事，交错相融，汇成村野的天然版图。

天空蔚蓝，俯视大地。瓦片灰褐，仰望苍穹，间隔着茫茫的虚空，互相诉说着天地与光阴的奥秘之语。木树高过屋顶，在晚风里摇曳婆娑的姿影，依着瓦舍与乌蓝色的天宇，剪辑出一幅古典时代的风景。

春天的时候，紫蓝的桐花零落在泥土之上，也一枚枚盖满了瓦舍的一角。飞过村庄的雀鸟，不忘在这里小憩，在落花之间，踱着小碎步，留下婉转如水滴的清澈歌声，又飞走，不见了踪迹。更多的是，秋天的北风，长啸着吹过瓦顶的天空，在瓦隙之间，发出呜呜的低鸣，接着一片片枯黄或金红的叶片，将瓦舍覆盖，直至树木裸露了虼曲的疏枝。

一场雪，会在一个寒风呼啸后的冬夜里落下，没有人知晓，村庄的人，都浸在长长的梦里。清晓，村庄改变了模样，冬日苍黄的天空与大地，已是雪白的世界。田野、河流、山峦、屋舍、木树、蓑草，无一例外地都冠上了一层素白的雪花，村庄遁入清寂与寒凉的世界。唯有金色的楝果，一串串显现着冬日的金黄，在白雪的映衬下，闪着光芒。也唯有一两枚青色的或红色的瓦片，裸露在白雪不能覆盖的地方，这里原来是一座村庄。看不见、却不动声色的苍苔，一年年地爬满了整个瓦片，让人分不清彼此。更有一株不知从哪里生长出的瓦菘已摇曳在瓦隙之

轻轻敲击着瓦片，会发出清脆杳远的回响。多年后，还回绕在远行人的心上。瓦是雨拨动人间的乐器，是雨水的嘴巴。或者，雨是瓦歌唱与言语的道具。雨和瓦，两种不相关的事物，在这里融为不可分隔的一体。当然，雨也可以落在泥土里，落在木叶上，落在花朵上，也可以落在流水上，弹奏出一曲曲天籁之音。雨落木叶，可以谱成一曲《雨打芭蕉》，落在风荷上，可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情荡漾，雨落青瓦，却是一曲曲变幻而多姿的交响乐。

雨，因节令的交替，而风姿万千。雨，不变的近乎透明的水滴，唯落在瓦上，才彰显雨的形骸与灵魂。最好是夜里。群鸟停止歌唱，把寂静留给乡野的盛大的黑暗，也留给了雨，虽虫鸣如潮水一样汹涌，却更衬托了夜的寂寥与辽阔。没人知晓，雨会什么时候来，变幻的天空总给人以假象，明明是晴空万里，不一会，就风雨齐袭。或是阴云密布，雨却迟迟不下，不见踪影。

仿佛等待一个思念很久的人，不期而遇的邂逅，才有韵致与意趣。雨，常会下在你沉沉的睡梦中，你一转身，雨声已然落在青瓦上，弹奏着一曲曲人间的天籁。舒缓的雨声，是德彪西的《月光曲》，只不过流泻的月光，变成绵绵不见尽头的春雨。在雨水的滋润下，万物生长，仿佛在雨声的歌唱里，你听见了泥土与草木的轻吟。急促又喧哗的雨声，那是夏日滂沱的大雨，一万只又一万只手指在瓦片上拨动着琴弦，是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风中摇摆的树木，若它姿意飘扬的须发与灵魂。一千条又一千条雨水的河流沿着每个瓦片的瓦隙，奔腾向屋檐，一道道又一道道瀑布飞流直下，哗啦啦，落满屋檐下的木桶与瓦罐，溢了汇成一条条溪流，奔向田野与河流去。雨是瓦片上的主旋律，间杂的风声，或四起的蛙唱，是伴奏的小提琴或小号。或有远雷滚过，闪电照亮了夜幕，俨然是一场巨大的露天音乐会。

凝视一片瓦的纹络，可以走回光阴里的故乡，知晓只属于村庄的一切秘密。瓦，是村庄守望的眼睛。走进一座村庄，天似穹庐，扑面而来的是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是盈耳的虫唱与鸟鸣。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瓦，蓝色的、红色的火焰，燃烧在绿树丛中，舔舐着天空。又仿佛一双双眼睛早已在这里把你等待。接着是斑驳的白墙，农人从屋舍间进出，一截矮墙，又一丛篱笆开满紫蓝的槿花，环绕着的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长满绿色的庄稼，温暖着行旅者疲倦的归心。

当然，城市也有所谓的瓦，与柏油路、车流，还有高楼、霓虹奇怪地交织在一起。当然还有花朵与琴声相伴，他们把这叫做风雅。我却看到了瓦陌生而扭曲的面容，与那些漂泊的异乡人显现的落寞神情，并无二致。

瓦，总会老去。老去的瓦，面容斑驳，布满光阴灰蓝色的印痕，生出的瓦菘，是瓦风中飘摇的白发。老去的瓦，与一个老去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却比一个人活得更为长久。瓦下的人，已悄然地归去，不再回来。瓦却仍立在那里，任让一年年的青苔，把它一层层地覆盖。直至最后，终与泥土溶为一体。

2020年6月24日

作者：蔚蓝

原名：王叙乐

彭泽人，现居彭泽

江西省作协会员

文字散见《雨花》、《翠苑》、《野草》、《时代文学》、《江河文学》等几十家报刊杂志，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