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那年

寒山雪

　　
-----写给我的同学们

我小时候，那可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钓鱼、摸虾、捣鸟窝，从未上过辅导班，连听都没听说过，村里连幼儿园也没有，只有小学校。小学校就在村后田野里，离我家至二、三里地。远远看去，两排红瓦房矗立在田野里，没有院墙，窗户也没有玻璃；但在村民的眼里，学校是非常“高大上”的。因为在七十年代，农村还有很多草房子，能到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里读书，不在田里受风吹日晒，是天大的幸福。

　　

我是1983年上的一年级，学校不提供桌椅，父亲扛着家中小桌子，我扛个板凳跟到学校。校园里像看电影那样热闹，有的扛个大椅子、有的拿条长板凳、有的什么都没拿，空着双手来上学。挎的书包都是裁缝用碎布做的，偶尔看见个高年级的学生，挎个军绿色的背包，都能让我羡慕半天。我家西邻的大胖，他还没来得及准备书包，干脆提个买菜筐，大大咧咧地挎在胳膊上来上学。学费是一元五角，交钱领了两本书---语文和数学，报名就算结束了。

正式上课一个星期后，大胖才把篮子换成了书包。不过，他就带个板凳当书桌，上课时就坐在冰冷的地上，双腿从板凳下伸出去。教室的地面是黑土地，下雨时还能渗出水。他坐的那块地面，被屁股磨的黝黑发亮。那时我们上学都是自己走，哪怕再远，也没人送。父母不分昼夜在地里忙活着，哪有闲空接送。路上撒欢跑也行、闭眼走也罢，没有汽车，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坏人。

八十年代初期苏北的农村，家家户户都吃煎饼，一般是小麦煎饼，偶尔吃玉米煎饼。家常菜有萝卜、豆腐、腌菜梗，还有常见的盐豆。稍微艰苦一点的家庭，常年吃玉米煎饼。偶尔看见吃地瓜干煎饼的，那是村西头老五家，他家里有五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叫老五，比我大一岁，他家口粮是不够吃的，只能用地瓜干凑合着。地瓜面是粗粮，都是拿来喂猪的，烙出来的煎饼又黑又亮。我没吃过，看着眼馋，曾偷偷拿小麦煎饼去换来尝尝；那个煎饼特别厚，咬在嘴里甜丝丝的。

小时候乡下住的都是草房子，泥垒的土墙、麦草苫的屋顶。稍微好点的，门窗处用青砖砌起来。从80年代开始，家家户户开始盖瓦房，没几年砸倒瓦房盖平房。虽然在不断变化，但是大家贫富差距不是很大。农村刚刚实行了大包干，家家有地种、人人有粮吃，并且都能吃到青黄相接，不再为温饱而发愁。老人们总感觉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为什么呢？因为过去更穷，和缺衣少粮的岁月相比，能不幸福吗？邻居老奶奶见我吃煎饼还要卷菜，深深地鄙视我一眼，“哼！”她竖起食指教训道：“这小孩，不知足！吃个小麦煎饼！你还要卷菜！”那时候，虽然能够吃饱，但我总感觉馋的慌，特别想吃肉。我觉得学校老师在食堂吃的好，天天有馒头，逢集就买肉。

小学校的食堂，那是给老师做饭的，学生连开水都不供应。学生的午饭，都是从家卷的煎饼。有时卷点菜，更多的时候卷着盐豆。午休的时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都在歪头啃着煎饼。有年中秋节，同桌居然带两块月饼当午饭，他得意地炫耀说：“这是姐夫送的节礼，‘四个十’，十斤月饼、十斤肉、还有粉条和苹果。”太富了，我心里直羡慕他有姐姐。他虽然带了月饼，但也和大家一样在干啃，一般过两个小时，就会感觉特别特别的渴。小学东边的那条小河，就是我们经常喝水的地方。冬天的河水很清澈，清的可以看见河底的灰尘。也特别凉爽，喝完河水，能明显感觉到凉凉的胃，是椭圆形的形状。

　　

那时候出行就靠两条腿，70年代自行车算是稀罕的大件，还没普及，记得经常有人到我家来借自行车，借自行车的同时要借“小本”，也就是“自行车使用证”，相当于现在的汽车行驶证。乡镇逢集的日子，会在街头查自行车，如果没有“小本”，会被罚款的。所以大家一般不出远门，最远到县城。因为有户口的限制，没有介绍信，出门就会寸步难行。假如你想出门打工，需要先给村集体交钱，原因是你没在村里劳动，别人替你干活了，你出钱后，才能去挣那个差价。

那时候我还小，脑子里没有什么穷富的概念。当时在我的眼里，什么是穷呢，吃不上饭的要饭子才是穷，凡是能吃上饭的，都不穷。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人们的幸福指数特别高，干劲很高涨；连村部广播也成天播放“勒紧腰带，援助第三世界国家”的口号。可想而知，我们穷成那样，但大家意识里没有多少穷和富的概念，反正都是一样。都喝着玉米粥、穿打补丁的衣服，穿自家捺的鞋。

　　我第一次体会到“穷”这个字，是在二年级买红领巾的时候，那时因为教育落后，同村比我大七岁的小如，也和我一起读书，算起来她当时应该是13岁入学。有天老师通知，年龄大的同学要加入少先队，每人交两角五分钱买红领巾。什么是红领巾？是个大棉袄？还是个小围巾？我没见过，交钱的一个月后，老师在讲台上郑重地宣布：“我们的红领巾发下来了！”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小红布，我奇怪地看着，小如却趴在桌子上哭了，满脸怨气地说：“就这点布头，值两毛五？”班主任是三十多岁的民办教师，名字叫吴丰道，已经代课十来年了，他被问的哑口无言，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回家添油加醋地讲给母亲听，说小如花两毛五买红领巾，疼钱疼哭了。母亲吓一跳，接着叹口气说，她娘死的早，家里三个小孩吃饭，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余粮啊。

小如是她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穿的衣服都是那种绿军装，大哥穿小了，给二哥穿，二哥穿过再给她穿，她穿的时候，都褪成灰绿色了。大概四、五年级的时候，小如就长成大姑娘了，没法和小孩们呆在教室了。辍学两年后，嫁给我一个远房表舅，见面后，我规规矩矩地叫声舅妈。那时，乡下的辍学率特别高，我小学一年级时两个班级，每班四十人；到三年级时，两个班，每班里30人；五年级时就剩下一个班了，30多人。

　　

当时我感觉人少挺好，教室显得宽敞。在小学无忧无虑的年代，我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转眼到了初中阶段，在八十年代，每个乡镇有一个初中，几个乡镇才有一所高中。我们乡的初中处在热闹的镇中心，高高的门拱上写着枣红色的校名；穿西装打领带的老师，看起来就感觉知识特别渊博。但是乡镇中学离家较远，读书不但要交学费，还有住宿费、伙食费，关键是不能帮家里干活；导致很多人小学毕业后，就直接外出打工。

而“联中”就弥补了这个空缺，这里，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什么是“联中”？联中是联合中学的简称，是几个村子为了读书方便，自己联合办的初级中学。我所读的初中是七个村庄联合办学的，位置在罗庄大队旁，叫“罗庄联中”。现在，“联中”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它为农村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学生都就近走读，早晚在家吃饭，不但省钱还能给家里添半个劳力。不过，联中一切费用由村里出，所以联中的师资力量、教学管理等等，远远逊色于正式中学。但区别最大的就是录取率，1988年和1989年，罗庄联中曾经以普通高中录取率为零，震惊全市。多年来能考上中专、中师及中技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原因是什么，一是学生和家长不重视读书，在学校呆两年，个子长成了，就外出打工挣钱了。二是师资力量太弱，有一半的教师是民办教师。下课了，他们就戴上草帽，匆匆忙忙地往地里跑。初中的物理和化学试验很多，但器材奇缺，试验内容只能靠老师用嘴读出来。

罗庄联中是什么样子呢？其实和我小学校差不多，也连个院墙都没有，但能全天供应开水了。离我家大约七八里，学生都是骑着自行车上学，碰见阴雨天就糟了，自行车轮被烂泥塞死死的，开始时候拿个树棍，推两下就戳戳车轮上的烂泥；推也推不动时，就在肩膀上扛着。读初中的一个月后，我忽然感觉到强烈的贫富差距。学生家庭的穷富一眼可辨，富裕家庭男孩子特别好辨认，首先看自行车，他们骑的都是轻便凤凰自行车，路见漂亮的女生，飞快地晃动车铃。然后看衣着，男生都喜欢穿白色运动鞋，双星的，再套上夹克衫；甚至留个花里胡哨的发型。女生家庭条件好的，都穿花花绿绿的裙子，衣服总是新的。除了衣着不同外，她们的性格也比别人开朗，平常都是笑眯眯的，做事情都是有条不紊。即使上课迟到了，也会满脸堆笑，没有我们的那种慌乱；老师也给足她们的面子，很少批评她们。

当时富裕的家庭，无非是以下几种情况，一是村长的孩子，村长的资源和人脉比较发达，比普通老百姓家庭富裕。第二种是父母拿工资的，有的父亲在县城里上班、有的在村供销社工作。第三种是家里做生意的，开个砖瓦厂、大商店、小药店等等。有了比较，就有了伤害，我感觉村里裁缝做的衣服太丑了，连个拉链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好式样。我的家庭条件一般，还有打补丁的衣服。走路时就感觉矮人三分，衣服上有点皱纹，也感觉到全校目光都盯着自己看。性格也变得孤僻起来，不愿意和别人交流，以此来掩饰害怕贫穷的自卑心理。其实，那都是我以为，大家可以想想，你哪个同学做事特别傻？哪个同学穿的特别破？一时想不起来吧？因为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你。你能见到的人，都和你处于同一个阶层上，地位悬殊较大的，你根本看不到他。

九十年代初，我到了南京读中专。进入省城后，我发现初中那些富裕家庭，可以说和我们一样，都处于社会的最最底层。在我们的班级里，大多数的学生特别优秀，因为当时中考的第一志愿是中专，然后才是高中。我曾经引以为荣的中考全县第一的成绩，在这里变得十分平庸，同学中省市三好学生、国家竞赛获奖者比比皆是。这里我碰见一位非常开明的班主任，她来自大都市上海。她虽然来魔都，但毫不排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这让我们很感动，当时我穿的土里土气的，她却能一把握住我的手，像久别的亲人。班级中普遍呈现出南富北穷的现象，江浙沪地区的家庭条件明显优越。班级里有个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同学，四年来一直穿着军训的服装，但无论到哪里，无论参加什么活动，班主任都要拉上所有的同学，绝不让一个人掉队。毕业时候，她的总结做很好，说这四年来，我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我在心里就没有按地域来划分学生，也从未按家庭给任何学生归类，……。

　　但是，学校就是半个社会，现实让我看见到差距，班级中家庭富裕的学生，穿戴讲究品牌，买几百元的索尼单放机、到食堂吃三元一个的鸡腿，生活确实比较好。有个江南的女同学，见面没几次，就笑眯眯地拿来巧克力，一定让我吃。我咬在嘴里，忽然觉到强烈的白酒味，我以为是恶作剧，吓得连忙吐掉。直到看见糖纸上写着酒心巧克力，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这种奇怪的糖果。她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个段长，当时不知道段长的级别有多大，后来我参加工作干调车，工资少的几乎要吃土的时候，才知道段长是高不可及的领导。她当时会买上百元的零食，毫不吝啬地分发给大家。那时一百元，可抵现在的七、八百元啊。

但这些父母是工薪阶层的学生，他们在温州高职班面前，就明显逊色。温州高职班到来，让全体师生眼前一亮。我们班里的富同学，穿的是品牌，而人家穿的是世界名牌。温州女生们在夏天，敢穿南京街头都没有的露脐装，她们一个个漏肚皮、漏大腿，前凸后翘地去操场上做广播操，霎时惹来上千双热辣辣的眼光。他们不像来上学，更像来度假。我们在食堂吃个把子肉就感觉幸福了，而温州的学生基本不在食堂吃饭，而是到饭店点上几个菜，再喝上几瓶啤酒；那可是省城的饭店，一顿饭就够铁路工人一个月的收入。我们的班级在一楼，温州班女生成群结队、花枝招展地路过，我同桌实在按捺不住，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邀请一个圆脸女生吃饭。没想到人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结果一顿肯德基花了80多元，那可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啊。回来后，他偷偷吃了一个星期的榨菜配馒头。几天后，女生主动邀请他，请他吃了一顿，接着又约他去爬山，他吓得没敢出宿舍，实在不好意思再去吃人家的。毕业时候，同桌挑一张最帅的照片，写上祝福语，深情地送给她，她接过一看，“哼”的一声，顺手扔到垃圾桶。

工作以后，就进入眼前光怪陆离的社会，身家千亿、挥金如土的人，确实没见过，人家和咱不在一个层次上。见过很多的有钱人，但是都很低调。其实，所有的人都是社会不可缺少的，就像交通工具一样，有飞机、高铁、绿皮火车、还有晃悠悠的自行车，都有各自的市场，上面都坐着满怀希望的人们。人和人没有什么贵贱优劣之分，区别的是心灵格局、眼界和思维的方式。所有人的出生和生活的环境，是其他人无法取代和领悟的；大家都生活在不同轨道，都有一身鸡毛的时候，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确实到四十岁时，才真正做到不惑，能直视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有足够的勇敢和自信，来坦然地面对过去贫穷、现在的普通。建国初期城市人口才五千万，往前查几代，绝大多数国人都是农民。农村当初的落后，那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当年农民为了全社会，作出巨大的牺牲和贡献，他们拥军送粮、铺路修桥、缴纳公粮、建坝修水库，到今天的各行各业，都有大批农民工身影，是他们促进了社会的繁华。

现在，很多富人闲暇时都喜欢种点地、养点花、栽点草；有的干脆搬到郊区居住。在农村有院有地，几乎成为财富的象征。我的那些中专同学是特别优秀的，那些初中及小学同学，曾经在如此艰苦条件下坚持读书，也是非常优秀的；大家都在努力地、奋发向上地生活；如今他们都成为了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我们小时候吃过的苦、走过的路，增加我们生命的韧度。我们曾经的坚强，现在能笑着说出来，那是值得炫耀的财富。

　感谢你能看完，多转发评论，就是最好的支持，谢谢　(苏小班 202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