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

野之

——任他人潮汹涌，你是人世微光——

　　秋天总有孤绝的味道。溽暑一过，秋风乍起，早晨必得披衣。骑着电动车，已经有些涩涩，林荫道旁的树叶仿佛一夜失意，散落而下，地上满是斑驳的浅黄。忽热，忽凉，会易使人于自大与狂妄之间立见孤绝，人是恒温动物，这孤绝的感觉确实是人能够忍受范围内的最难以适应的落差。或许秋天是更偏向哲学的，而夏季更趋于世俗，因此秋风起时，使多数自觉高傲、迷惑甚至狂乱者如同身处一场不可抵挡的变故，潦草地着手收拾铺开的无用货品。

即便如此，我也是爱秋天的——秋天并不十分热，也不是分寒，对于还算有悟性的人而言，不一定非得见识或受教于残酷，就好像胆小的人没有必要躺在一只仙人掌上才要了解这植物的形状，所以这秋天的孤绝又是温和的，它更像是一种真实的景象，真诚的告诫，一杯水似的没有什么附着，虽不诱人但却解渴，也像一个伏在胸口啜泣的女人，当一滴泪汇合向另一滴泪，就足以动容动情，在心底燃起青色的火焰。

点燃过多少次身体和房子，才点燃了一座神的庙宇。回头想想，十年饮冰，人心从热了凉，从凉了热，像剩饭一样被热来凉去，其间歧途诸多、浪潮低回，如此之后，能在秋天里能够仍燃起小火，虽不是万幸但终究不易。有时候，枯叶被焚烧，却能烧出一朵花的形状，茎叶如针，花蕊如虹，全凭时运与命，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一件瓷器终有它最后自己的命途。

　　人生中大多数的悲哀都在于执着，起心动念，既有执着于虚无的狂妄的，也有执着于虚无的可怜的，前者是孤芳自赏，后者是顾影自怜，仿佛非得把自己压在水里，才能知道曾经生活在空气里一样，这大概就是说思想永远不可能逃离环境而生存，问题的答案永远在另一个层次。世间的因缘巧合、误解难题，由于人的执拗，诸相成为实相，亦像炽热火焰遇林而蔓，也因执拗的油滴催发，这相生相，又成一恶劣的缘之起因，然而，即便思想不可能逃离环境而生，但总有一些厚重的痛苦和随之而积累的高迈的思想能够在某些瞬间像助燃剂推动火箭脱离引力以至于超然物外，继而反观诸己，就像此刻秋风乍起，对于明智的人而言，成为一个偈字，梦中酒醒，暗室见灯，破相之法在量中变质，则诸相非相，得以不执着于相，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前几天在书店买书的时候，看到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很早之前有一本借给别人未还，我便重新买了一本。回来在沙发上又读到那句“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最沉重的负担同时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因此，人生的重负并非重负，我们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西西弗神话里那个永远推动滚石上山的人，这永远推着石头的宿命不过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客观存在，只是这滚石到底是金银还是火焰而已，因此，我们既不能执着于坚持这重负的骄傲，也不应执着于这种重负，它不过是一种自在的花和瓷器，仅在花与瓷器的命途里因果滚动。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我的意思是，我们孤独而从不缺乏信仰，我们于群不合，但总有遥远的精神表亲，我们并不坚持高雅，也不完全在低俗里安度晚年，我们自私而无我，我们有锁无钥、深藏不露，我们黑暗而略有微光，我们永远身披着完美的沉静和拙劣的喧闹，如此这些既不是为了自证，也不是为了自谦，它们不过是百川灌海中的一条普通河流，时而汹涌，时而平静，但对于另一条河流而言，既不夺目，也不卑微。

有一天我开着车，窗子紧闭，有一只苍蝇嗡嗡乱舞，我几次摇下窗户，以为它已经飞出，等到关上窗子后才发现并没有飞走，仍然如此，对于我来说，因为我的怕疼，大概已经并不像旁人那样执着于某种喜乐悲哀，人生中的诸法实相于我更像是一只无法逃脱的苍蝇，有因有果，无法共存，但我明白它也并不甘愿萦绕周遭，那么就像推着滚石爬坡的西西弗一样，我只不过变成了那个用尽一生驱赶苍蝇的那个人，而这件事情于我虽不情愿，但也还不至于影响沿途看景的复杂心情。

一切都还好。我是一根孤独而不易被啃的骨头，剔了筋肉，惹了苍蝇，但一场秋风乍起，黄叶纷飞的时候，我也仍然可以与孤独碰撞，与温情满怀，静静地熊熊燃烧。

野之

2021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