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后宰门

上善若水

接过一套老房子的崭新房产证，房主姓名由母亲换成了我，证上多了两个字：继承。

我父亲已离世十多年，母亲也于五年前去世。母亲去世前很多年，一直住在医院。所以，这套房子我已有很多年没来过了。

房子坐落在后宰门，我从小生活在这里。

当年去小营读五七中学，同学问我后宰门在哪里，我顺着大路向东一指，同学瞪大眼睛说：“你牧童遥指杏花村哪！那边竟然还有人家？”

小营往东，一条宽阔的大路，路左边是军事学院高高的围墙，右边是大树掩映下一条长长的小溪，很多人都以为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走到了乡下。

其实，顺溪行，约半小时，墙尽水流处，豁然一街区：屋舍俨然，土地平旷，男女怡然自乐，就是当年后宰门。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后宰门是宰相府后门的意思。后来得知，后宰门原名厚载门，取自《易经》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是明故宫的北门。

还听过这样的故事：朱元璋向儿子炫耀城墙的坚固，儿子却回答：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轰向后宰门。站在紫金山上往下看，后宰门尽收眼底。

那时，推开我家后窗，抬眼可见紫金山，巍巍龙蟠，山顶云蒸霞蔚，山腰苍松翠柏。紫金山下是明城墙，几处断壁残垣的沧桑，掩盖不了恢弘雄伟昂然屹立的历史姿态。明城墙下有大片空旷的土地，每到春天，野花盛开，各种野菜生长。紫金山、明城墙、开着野花的土地，是每一个后宰门小孩最宽广的游乐场，孩子们携着山风，裹着花香，提着裤管，奔跑着，在这里长大。

记得一次我和明明以挖野菜为名，翻过围墙，跑到城墙根下疯玩。玩得正嗨，突然天下大雨，我们跑到城墙断壁处躲雨，不巧一群老鹰也在此避雨，彼此惊吓，我们吓得冲向雨中逃命，老鹰吓得在我们头顶盘旋尖叫，黑压压一片。只听明明大喊一声：“老鹰会叼小孩，不能跑！”老鹰叼小孩的故事是我们在童话书里读到的，面对突如其来的真实的大块头老鹰，我俩魂飞魄散，迅速往烂泥地上一趴，双手抱头，大气不敢出，直到老鹰飞远。野菜撒了，篮子丢了，一身烂泥，满脸狼狈，回家挨了好一顿骂。

在后宰门，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条小河在身侧静静地陪伴。小河未经雕琢，风情自然；河水清澈灵动，古韵悠悠；河道修长，沿清溪路向北再向西流经整个后宰门大街；河岸老树垂枝，留下一路清凉。听说它曾是一条御河，是明故宫的护城河。

河对岸有一处是部队教练场，河边拉着铁丝网，有战士沿铁丝网巡逻。夏天的晚上，教练场经常放映露天电影，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心痒痒的，想去看，又不敢。一天晚上，听说要放《白毛女》，我和慧决定冒死前往。我俩乘着暮色偷偷趟过河，避过士兵，钻过铁丝网，混进人群，痛快地看完了这部电影，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小孩没心没肺，竟没牢记阶级仇，满脑子全是美丽的白发，自由的山洞，吃野果喝山泉的浪漫。我俩决定做当代喜儿，离家出走，带上家里的衣服被子，偷走院里食堂的馒头花卷，到紫金山寻一山洞住下，相信我们的黑发也一定能变成美丽的白发，就像喜儿那样。那个夏天，我俩天天在紫金山转悠，寻找山洞。当我们终于发现一处掩盖在杂草丛中的洞口时，却胆怯了，传说紫金山有狼，我们怕钻了狼窝。离家出走当白毛女的计划由此放弃。

后宰门大街的尽头是海军学院大门，我曾在里面的海英小学读戴帽子初中，但我很少从大门进出，一般都是翻围墙来去，特殊年代，知识没学多少，但玩得够痛快。右转是博物院家属院，是我除自家外去得最多的地方，博物院大殿下的花圃开满红红的虞美人，与大殿内那些胡马汉旗古风古调倒也相映成趣。左拐一条小路，有几座神秘的深宅大院，与后宰门的企事业单位家属院以及大街小巷人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大户人家庭院深深，每次经过，我们都好奇地从紧闭的大门往里偷窥。再往北有大片菜地，菜农家的孩子曾带我们去偷摘黄瓜，提心吊胆却极其刺激。

后宰门到底有多大，巷陌有多深，住了那么多年，我都没搞清楚。我去街上唯一的粮店领取定额的粮油票，去唯一的小百货店买学习用品，去唯一的面店买挂面，去唯一的烧饼油条店买烧饼油条，去唯一的食品店买零食。我经常装肚子饿，向母亲要钱去食品店买萨其马吃，我的人生理想是等我长大有钱了每天吃一块萨其马。

整个后宰门，只有一辆六路公交车通往外面的世界。我们会乘这辆车，去市中心，去公园，但这是偶尔的奢侈。城墙笼住了后宰门的烟火，阻隔着外面的喧嚣；小河洗濯掉外面飘来的风尘，带给后宰门清洁。这让后宰门保持着一份淳朴简约，柔和宁静。后宰门，是我们的全世界。

上后宰门小学，是我人生的新起点。这是街上唯一的小学，除军事学院和海军学院有自己的子弟小学外，后宰门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小学很小，蜗居在煤店边，门前一条煤渣路，一下雨就泥泞，冬天房檐挂着长长的冰柱。可这所学校却开设着那个年代最高大上的课程。一年级，我参加了学校的垫上运动队，学习垫上体操；二年级，我加入了学校乐队，音乐叶老师教我拉二胡，乐队所有乐器都由学校提供，老师还让我们把学校的乐器带回家，方便练习；三年级暑假，学校送我和另一个同学去区少年之家学习旗语，回来成立了手旗队，由我俩教大家；同时我还学习了舞蹈、打鼓等等。每一个学生都能在学校找到他们喜欢的活动并参加其中。丁校长，以她慈祥的面容，亲切的举止，高贵的气质感染着小学生们；以让学生健康快乐全面发展的质朴而执着的教育理念培育着一群祖国小花朵们。

（后宰门小学毕业照。后排中间是丁校长，二排右五是班主任谭老师。文革期间，后宰门小学曾改名为遵义小学。）

我的班主任是谭老师，既教语文又教算术，但她教给我们最多的是爱：爱祖国，爱人民，爱身边人。谭老师爱每一个学生，特别关爱生活困难的学生。她在班上最困难的学生家里搭伙吃饭，为的是让困难学生有尊严地接受资助；她组织同学去困难学生家里劳动，打扫卫生，看护小孩；她把自家的钱和粮票还有衣服送给困难学生家庭。春风化雨般的滋润，给学生们的心田注满温暖。

（后宰门小学学生）

其实，后宰门何尝不是一所大学校，这方水土培养塑造着这方人。纯真年代，从后宰门走出的少年，不管走了多久多远多高，身上都会带着城墙头清风明月的明媚，清溪河涓涓细流的清澈，山野上天阔云高的旷达，巷陌间炊烟人家的朴实。这些特质，是后宰门在我们身上刻下的印记，也是后宰门给予我们的财富。

（海英小学初中班学生）

走过大半生，回到这套后宰门的老房子，眼前一幕幕全是我与父母弟妹一起度过的细碎点滴，以及旧时光阴的温暖故事。房子很旧了，邻居换了新人，大街上车水马龙，周边已是不同的风景。城市在发展，后宰门正在修地铁，可以预见它更快更新更现代的将来。

远处，紫金山和明城墙隐约可见；身侧，清溪河流淌依然。这山这城这水告诉我：无论如何变，我心中的后宰门，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