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柔

xiaowen

<p class="ql-block">在微信上读到洪其庚写小柔的文章,感慨万千,找出了十几年前发的一篇怀念小柔的小文,以复亲友的询问。</p><p class="ql-block">飘 柔</p><p class="ql-block">  2006-04-25 13:20 星期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阵电视屏幕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广告是“飘柔”。那一个个靓丽的少女将那一头柔发在屏幕上甩过来甩过去,飘飘欲仙,真让你感觉好极了。不知为什么这是我最怕看的广告,不是因为创意不好或制作不到位,而是因为一看到它,就会让我想起小柔。一个和“飘柔模特”差不多年岁的青春少女,没那么靓丽,也有那么一头柔顺飘洒的美发。她姓奚,整个人像小溪流一样清纯,挺宁静,一点也不张扬。我喜欢这种女孩,虽交往不多,但时常注意着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是我中学同学,不同班,一起考进了同一所大学,仍不同班,我学中文她学法文,所以关系并不是很密切。偶而在路上遇到点点头,简单交谈几句,又匆匆告别,就各人忙各人的去。一天忽然觉得好久没见到小柔了,向外文系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她出了大麻烦。那时中法两国刚建交,作为文化交流,我们学校来了一批法国教师,小柔她们的口语老师就是一个法国小伙子。法国人天性浪漫,小伙子很快就恋上了他的学生小柔。如果放在今天,小柔没准就会交上好运,成为许多女孩羡慕的对象。但那会儿还是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年代,可怜的小柔从此运交华盖老倒霉,先是被遣送到内地一所大学,和那法国鬼子隔离开来。这就是我忽然好久不见她的原因。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事,我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听她们系里的同学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说及此事,似乎那法国人是单相思,小柔并没有也不敢对他的爱有所响应。因为那时大学里连中国同学之间都严禁恋爱,何况与外国人。小柔是个很本份的女孩,没那么大的胆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以为从此就很难见到小柔了,反而常常想起她,每次想起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知很快就碰上了停课造反。法国教师都回国了,小柔也回到了学校,我们又见面了。复课闹革命遥遥无期,我因中国爸爸她因法国教师都成了“不准革命”的一类,成天无所事事,逍遥复逍遥,倒能时常碰头聊天了。一天我们在另一个同学马丽家聚谈。不由自主地就谈到了当时自杀的许多人,小柔忽然冒出一句:他们如果弄到我头上来,我也不活了。声音轻柔但十分决断。我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竟无言以对,两人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是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已把这话忘了。一天从食堂回来,在女生宿舍门口看到一张大字报,小柔的名字赫然在目,不仅歪着倒着,还打上了大叉,心里陡然一惊,悄悄一打听,才知道她已被隔离审查,就在我们女生宿舍五楼一个朝北的屋子里。很想偷偷跑到五楼去看一看,又不敢。小柔那轻柔而又决断的话语不停在我耳边回响,不祥之兆在心头蓦地升起,挥之不去。我十分后悔当时竟没有说出一句哪怕半句劝阻的话,我暗中希望小柔有口无心,随口说说,说完就忘,不会记住它,即使记住了,但愿也不会真正这么做。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天,第二天中午快吃饭时,走廊里人声鼎沸,我心想:终于出事了,不敢下楼买饭,就在寝室猫着。不一会儿同寝室的小胖回来,一进门就嚷嚷:怕死人了,怕死人了,那么高,从五楼跳下来,白衣裙,长头发,像仙女一样。我知道那是小柔。我想下楼,却爬上了上辅,躺在床上,任眼泪浸湿枕头。耳边不断传来陆续回寝室的同学的议论,我依稀知道:小柔是双膝着地的,重力加速度太大,双腿骨都戳了出来。她着地以后头脑还特别清醒,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她跪在地上,一边用力地撕扯着上衣,抓得前胸血肉模糊,一边嘶喊着:我再也不想死了,我再也不想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我们都还那么年轻,刚刚二十岁,可我当时为什么不劝她一句,哪怕半句呢?我躺在床上,想去和小柔作最后的告别,但整个身子像灌满了铅,重得怎么也挪不动,我是不是见死不救?我边流泪边责问自己。我心存侥幸,还希望在她身上能出现奇迹,死神也许会放过这么一个与世无争、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从不惹事生非的女孩子。当时的医院正值批判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对“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人是不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同情他们就是对革命犯罪。那是盛夏,身体内外均受了致命伤,心灵又倍受摧残,既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又得不到丝毫的同情与帮助。这时,死神的光顾倒是一种仁慈了。死神怜闵她,带走了她,解脱了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表面上看我们比老三届幸运得多,虽然只差一两岁,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幸能跨进大学的门槛。本质上,我们和他们一样,也是被剥夺的一代,我们同样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力,被剥夺了爱与被爱的权力。我们和他们一样,也是被愚弄的一代,我们中不少人拉起“革命”的大旗,打着“三忠于”“四无限”的幌子,随意地置老师与同学于死地;而像我这样以自己“出身不好”为“原罪”,懒于思索怯于抗争,在血腥的“革命现实”面前认命听命从命的也大有人在。当然反抗抵制据理力争的不是没有,像小柔这样貌似柔弱却以死抗争的也为数不少。记得有一天夜里,校园里就有三起跳楼事件。我们这一代人就要跨进新世纪了,即将进入老年的我们,千万不能忘记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看着儿女们靓丽飘柔的倩影时,千万不要忘了奚小柔们付出的血的代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今天奚小柔的同班同学林木英打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说他在做他们班入学50周年纪念册,虽然我不和他们同班,但还是想把我写的这篇东西收进去,问我同不同意。我当然同意罗。我忘不了小柔,他们班同学也忘不了,我们这一代人不能忘了小柔,世世代代中国人都不能忘记这血的历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不是他们班的,最终没有收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儿看了以后说:她那么痛苦,那么凄惨,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去照顾一下她。要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去照顾她的。我能说什么呢,这就是我几十年来。一想起这件事,内心就无法安宁的原因。</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