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国文学阅读笔记(六四)<br>近期重读了一些19世纪英国小说,有些深刻的印象,记下了一些,现整理出下列几则:<br>一.<br>司各特不取巧,如描写十字军骑士与阿拉伯武士打斗,必写双方装束、武器、坐骑、战术,心理话动等等,而且每个场面都有变化,爱看武侠小说的朋友为什么不能也读读它呢?<br> 但他并不写得轻飘飘,文笔毋宁是沉重的,然而好处也在这里,因为他对历史上的民族兴亡,宗教冲突之类的大事是很有感触的,对于对于社会上的忠贞与奸诈,纯洁与腐败,勇敢与怯懦等等的分别也看得分明,下笔又安能不重?这重是一种雄迈,是一种黄钟大吕之音。<br> 一个旧式小说家,然而却给了我们以新式小说豪所无的愉快。<br>二.<br>琪恩.奥斯汀的最大特色在于爽脆。<br>一个小女子面对一位颐指气使惯了的贵夫人侃侃争言:"嫁给您的侄子我不认为是越出了我的社会圈子。他是一个绅士,我是一个绅士的女儿。我们是平等的。”<br> 而等贵夫人说她是"拒绝责任和荣誉的要求,也是忘恩负义,是决心要让她在她所有朋友的面前丢脸,变成全社会的笑柄"她的回答更爽脆了:<br> "责任、荣誉、感恩图报之类,在这件事上对我都不起作用。我同达西先生结婚不违反任何原则。至于他家里人的不满,如果真是由于他娶我而引起,我一点也不在手。说到社会的公论,社会是有头脑的,不会参加那些无谓的嘲笑!“<br> 《傲慢与偏见》<br><br> 文雅的语言而能说得如此爽脆,因此表达新女性的婚姻观和社会观,这便是奥斯汀的现代性所在。<br>三..<br> 狄更斯的小说艺术里有一种动人的混合。<br> 一方面,他最会写实。我们读完他的小说,眼睛一就显现出19世纪煤气灯下雾倫敦的街景。他写的细节除了真实生动之外,还有一种尖锐性。在《大卫.科波菲尔》之中,当小孩子大卫第一次见到继父的妹妹墨特斯通小姐的时候,他上前问候,她都"只将冷冷的手指甲让孩子握了一下。”连手指都不给,只给“冷冷的手指甲"!这是通过一个孩子的敏感来写的一个包含了无限冷漠的人生处境。!<br> 另一方面,他又最奇幻,最夸张,烘托上最走极端,。他运用语言又是莎士比亚式的,即力求生动,力求强调,而不受语法惯例之类的约束。他是散文家,但有时候几乎将小说当作诗来写。你看他如何写雾:<br> "雾,到处是雾。雾在河的上游,流动于绿岛和草地之间;雾在河的不游,翻滚干一排排樯帆和大城市水边的各种污物上。雾在艾萨克郡的沼泽地上,雾在肯特郡的高地上。雾钻进了运煤船的厨房里,雾躺在码头上,逗留在大船的帆缆上;雾在驳船和小船的船边垂着头,雾在格林尼治领养老金的老人们的眼睛里和嗓子里;他们都在收容室的炉边坐着喘气;雾在生气的船长的烟斗里和柄上,他在他的小舱里抽着下午烟……”<br> ——《荒凉山庄》<br> 写景,也写人——"雾在老人们的眼睛里和嗓子里"写出了他们寒冷和气喘,"雾在生气的船长的烟斗黑和柄上”写出了船长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现实主义的小说里自有想象为的神笔。<br>四.<br> 难忘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何等强烈,又何等美丽!<br> 孤儿希斯克里夫被卡瑟琳的父亲收养,同她一起长大,彼此热爱着。但是,有一天他背地里听她对女仆说她不可能嫁给他,页气出走了,其实他没有把她的话听全,因为她又接着说:"我在这个世上的大苦难,也是希斯克里夫的大苦难,这是我从头就注意并感觉到了的。我在生活里最想念的就是他。如果一切别的都消灭了,而他存在,那么我就也存在。如果一切别的都存在,而他消失了,,那么整个宇宙就变成完全陌生,我也不是它的一部分了。我对林顿的爱好比树上的叶子,时间会改变它,正同冬天全改变树木。我对希斯克里夫的爱好比基础上的岩石,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使我愉快的东西,但对我完全必要。耐利,我就希斯克里夫,他永远,永远在我心上,不是作为一种愉快,就像我自己对我自己不是一种愉快,而是我自己的存在。“<br> 这番异乎寻常的表白在19世纪小说里是罕见的,它用了一种特别的语言,带着原始性的比喻:树叶、岩石;也带着大的抽象名词:存在,宇宙,宇宙的一部分,正同这感情高于普通的肉傅之爱,这语言也高于一般的谈吐,而带着象征性的诗意的光泽。<br> 然而这又是一部非常现实的小说。与这番谈吐相对应的。是女仆耐利的当地方言,她的在场使我们不忘卡瑟琳所处的现实环境。而卡瑟琳对林顿的好感中也包括着对他那富俗家庭的优美环境的羡慕,经济的、社会的考虑是一直存在的。而希斯克里夫三年后重来此地,敢于为所欲为,也完全因为他已经挣了大钱,成为上等人了…:他变成了一种社会势力,他对两家人命运的任意揉弄,他对林顿一家人毫无怜悯,他对卡瑟琳哥哥一家人的绝对虐待,也就不止是对自己过去所受欺凌的报复,而带上了那个多事之秋的19世纪40年代的英国社会的残酷性。<br> 但是象征却又时时重现。卡瑟琳在同林顿谈到她的葬身之地时说:"不要把我和你们林顿家的人葬一起,不要葬在教堂屋顶下,露天葬着就可以,前面立一块墓石"。<br> 换言之,她要回到约克郡荒原的大自然里去。同样地,希斯克里夫谈到自己身后,也对耐利说:<br> "只须在傍晚抬到墓园葬;。……不需要牧师,也不需要人们说我什么。”两人都是不需要基督教的安慰,只想回归大自然。这是同书上关于荒野的描写,关于黑夜和风暴的描写,关了日月星辰和季节改变的描写等等一致的。这些因素又使这部非常现实小说成为非常诗意的。<br> 最后,《呼啸山庄》以这样一段话结束:<br> "我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在那慈祥的天空之下,我瞧着娥子飞在野地上,那里还有钟柳;听着风轻轻地吹过草地而来;心里奇怪居然有人能够想象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长眠的人在做着不安的梦。“<br> 这是大风暴之后的安静,春天重来了,天空变得慈祥了。然而确实有人想象到了埋在这片土地下的美丽的女人和倔强的汉子的充满激情的往日,而且把这想象注入了一部杰作。<br>五.<br> 大凡小说可分两种:一种写小家庭、小地方、小社会,总之一个封闭的小世界,这当中自然有许多细节等待安排和描绘,作品的结构往往是紧密的,有形体比例之美的。<br> 也有一个种漫笔所之,铺得很开,人生万象都可以装下。这里的世界很宽阔。<br> 两者当然是相通的,往往是大世界侵入了小世界。从而造成矛盾和戏剧性的冲突。仔细一看,几乎没有一个有为的小说家不叐掘这两者遇合的意义的。特别是由小往大的运动,总是能给我们情感上一种扩大,一种解脱。狄更斯即使困处伦敦穷巷,也总是要趁人不防,套上一马一车,向郊外大道和田野尽情奔,勃朗特姊妹也总是要跳出一灯如豆的穷牧师家屋,向充满着石南和鬼魂的约克郡荒原去迎风疾走。<br> 而总是在这种时候,小说也变得更值得写也更值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