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兵团我的连》之九《不该发生的悲剧》——一个七零后的童年回忆

砍樵

<h5>  记忆如同筛子,一些平凡琐屑的事情如细沙般从孔眼中无情流走了,而有些事情却因为过于“粗重”被留在了筛面上。童年里关于连队的记忆大多是美好的、快乐的,每每回想起来,笑容都会不知不觉爬上我的嘴角。我也明白,我笔下的连队多数时候只是一个未经世事、无忧无虑的孩子眼中的完美连队的形象。事实上,连队并非世外桃源,并不总是春暖花开,落日朝霞,那里也有凄风苦雨,如磐暗夜。下面我想讲述一个曾经发生在连队里的真实故事。</h5> <h5>  事情发生在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的早晨。学校已放寒假,我九点过才起床,正吃着早饭,听到门外纷乱的脚步声,大家似乎都在朝东边跑去,疑惑中,邻家小伙伴推开门喊道:“快去看,食堂旁边的办公室里杀人了。”<br>  “谁?”<br>  “王会计!”<br>  “怎么可能,昨天晚上他还在我家呆到十点过才走的。”<br>  “不信拉倒,我先去了,你爱来不来。”</h5> <h5>  王会计是在他工作的办公室里被杀的,我去看时,现场已被封锁,大门紧闭,前后的窗户都被一根根木条钉死。大人们在周围议论纷纷,几个胆大的孩子爬上高高的窗台,透过木条缝隙向里看,我也凑了上去。办公室不大,有二十几个平方,里面摆放着几张办公桌。王会计躺在办公桌之间的地面上,上身浸满血迹的灰旧衣服的纽扣被解开了,应该是有人查看过伤情。他面无表情,双眼微张,泛着黯淡的白光,似乎只是在看着顶篷上报纸上的字。他所躺的地面凹凸不平,鲜血聚焦满低洼处后又向四边流淌开去,一肌血腥味从窗户缝隙向外弥散。我不敢多看,跳下窗台。</h5><h5>  凶手是离办公室不远的孙家父子。目击者是同一办公室里的几个连队干部。没人说得清楚孙家父子为什么要杀人,都说平日里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目击着还说,大清早,大家都忙着在办公室搞年终结算,孙家父子气势汹汹冲了进来,儿子手持利斧到后面窗户守着,老头拿着尖刀堵住前门,怒吼着让大家出去,唯独留住了王会计。众人都吓懵了,没人敢反抗,乖乖从老头身边出去。王会计还没说话就被老头冲上前去连捅好几刀……</h5><p class="ql-block"><br></p> <h5> “凶手现在人在哪里?”几个才到的人问。<br> “回自己家了。”目击者说。<br> “你们怎么不抓人?”<br> “等你来抓呗。”目击者没好声气地说道。<br> 凶手此时确实在自己的家里,他们压根没打算逃走。孙家住的那排房子南北走向,他家在最北边,离被害人办公室只有百来米,中间隔着一条大马路。上百号闻迅而来的人以他家为圆心散成了一段很大的圆弧,还有人陆陆续续从四方赶来,很像是看从内地来的杂技团、魔术团表演节目时的情景。那些早到的人似乎被一道弧形的透明气墙隔着,只在墙外议论纷纷,谁也不敢上前。<br> “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抓人?”<br>  “已向团部汇报了情况,团部说公安要中午才能到,让连队先把人捆了,等他们来处理。”有职工说道。<br>  “屋里什么情况?”<br>  “鬼知道!屋里除了父子俩,还有孙老太婆。老头刚才在门外放了话,他跟儿子就在门后头守着,左边一个拿斧头,右边一个拿菜刀,进去一个砍一个,嚣张得很哩。”<br>  “连里领导呢?”<br>  “正在办公室研究抓人的方案。”</h5> <h5>  父亲从部队转业后被安排在连队当警卫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警卫员这称谓,明明是负责整个连队的保安、民兵训练和枪支管理等工作,又不是负责哪个首长的安全。我在人群中发现了跃跃欲试的他和拉着他不让动的母亲,于是凑上前去。几个的邻居和相与也在七嘴八舌的劝着:</h5><h5> “没听说进去一个砍一个么?屋里狭窄的不行,又黑咕隆咚的,躲都躲不开。”</h5><h5> “反正让围着了,又跑不掉,你急什么急?”</h5><h5> “公安局中午就过来,让他们抓好了,你要出了事一大家子人怎么办?”</h5><h5> “咦,连队领导一个个都看不见人了。”<br> 父亲犹豫了片刻,用手按了按衣兜,看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说:“你们都别拦了,团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要先把人捆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事。不怕的,有武器。”他从人群里看到几个连队里的青年民兵,招手让他们过来,让他们找两根绳子跟在身后去孙家。几个青年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找到了绳子跟了上去,只是离得很远。</h5> <h5>  当父亲走到孙家门口时,掏出手枪上了膛,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呼呼作响,天地一片肃杀。我吓得几乎不敢呼吸,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袖,感觉到她也在微微颤抖。<br>  父亲右手持枪,左手敲门,喊了一声,门内无人应答。父亲试着推了推门,没有推动,想了想,飞一起脚踹在门上,门应声而开。围观人群一片哗然。父亲和身后几个青年在门开的一瞬间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这才看向门内。里面确实很黑,我远远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知道父亲看到了什么。过了好久,里面都没什么动静,父亲于是喊话让孙老头和他儿子自己出来。见里面的人还是不理他,父亲说:“你们不愿出来我们就进去了,你们老实点,别乱动,我有枪,伤到人就不好了。”他挥手示意让几个民兵跟上,自己先进了屋。几分钟后,等他们和被反绑双手的凶手父子出来时,大家都长长舒了口气。母亲两眼含泪,不停地责备着父亲;我紧拽着母亲衣袖的手也松开了;人群又重新喧嚣起来。</h5><h5> “老头子在屋里干啥呢?”有人问。</h5><h5> “躺床上抽烟呗,”父亲边揩脑门上的汗水边回答道。</h5> <h5>  被抓后老头双手反绑在马路旁的杨树上,儿子绑在食堂里,分开他们是防止串供。老头时而安静,时而喘着粗心愤愤不平的样子,时而破口大骂,骂的什么也听不清楚,大家只是远远的看着和守着,直到团部公安来把他们铐走。<br>  王会计在连队风评一向很好,我眼中的他也很随和友善。在他遇害前一天晚上,他还来我家玩,看我做寒假作业,夸我脑瓜聪明,字也写得好看,我的铁皮文具盒从桌上掉落时砸在他的脚踝上,他假装喊疼,非说突起的踝骨是我砸出的包,让我揉散了。当有人说他被害可能是因为男女作风问题时,我很是不解地问大人男女作风是什么,没人理我。</h5> <h5>  事情在很多天以后才水落石出。孙老头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到媳妇,女儿虽已成年也还没有恋爱。近段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出谣言,说他大女儿跟四十多岁的王会计不清不楚。孙老头觉得这事丢了他孙家的脸,就反复盘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她女儿自觉清白,赌咒发誓打死不认。老头一时也没办法,只能暗中观察。因为到年底了,连队有很多帐要算,她女儿会打算盘,被临时抽调到连里帮王会计算帐,谣言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某天老头又来到办公室后面的窗口偷瞧,发现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头对头几乎碰到了一起,还有说有笑的,样子似乎很亲昵,这情景把老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回到家中他越想越呕,认为不出此恶气就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于是跟大儿子合计,一起杀了王会计。他儿子也是个愣头青,想都不想就决定跟父亲一起干。第二天,惨案就这么发生了。</h5> <h5>  至于王会计和孙家大女儿到底有没有事情,谣言是从哪来的,起初众说纷纭,直到一个多月以后终于真相大白。连里有个“二杆子”,平时不务正业,经常旷工,在年底算工分时连里扣了他几块钱,他认为是王会计有意坑他,于是散布谣言说王会计与来帮忙算帐的孙家大女儿关系不正常。孙老头性情古怪,心胸狭隘,竟信以为真,暗中观察两人好久都没有发现什么,仍不死心,终于在最后一次时看见两人似乎亲昵的举动,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起了杀心。其实,那时两人正隔着桌子趴帐本上讨论一笔没算清楚帐目。后来我还听人说,胆小善良的孙老太婆看见父子俩嘀咕事情非常害怕,前一天曾向王会计暗示过他将面临的危险,让他小心一点,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老头子真的会这么快就杀人还带上了儿子。老头和儿子被抓后她哭天抢地,昏死过去,恨自己没能及时阻拦他们。<br>  我也突然回想起事情发生前一晚的一些细节。王会计来到我家时忧心忡忡,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只说找我父亲,然后就看我做作业,心不在焉地和我说笑。父亲因为连里的事很晚才回来,他等不及,有些失落地离开了。那晚他可能已经意识到将有危险发生,所以来找我父亲商量办法。唉,如果父亲能早一点回来,如果那晚我跟多跟他说几句捱到父亲回来,惨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h5> <h5>  几个月后传来消息,孙老头因故意杀人判了死刑,他儿子虽未动手,也判了无期——也有说判了十五年的。连队那个散布谣言的“二杆子”好像并没有什么事,依然在连队里上班,只是连队再也无人搭理他,都诅咒他不得好死。 ` 两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么破碎了。两家人不久以后都搬去了别的连队,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王会计的小女儿跟我一个年级,是一个非常文静可爱的女孩子。我们偶尔也曾在一起玩耍过,非常痛心她这么小就失去了父亲,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什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但愿流逝的时光已抚平了她内心的伤痛,愿她的一生平安顺遂,愿她的无辜的父亲在天堂安息。</h5><p class="ql-block"><br></p> <h5>  正如我前面所说,连队其实从来不是世外桃源。人们来自五湖四海,背景不同,家境不同,文化层次不同,所以秉性各异,有的豁达开朗,有的睚眦必报,有的心高气傲,有的隐忍平和,有的温顺良善,有得乖僻暴戾,有的慷慨豪迈,有的狡诈无常,有的光明磊落,有的阴险冷酷……真实的连队就是由这些真实的人组成的。在那个地理位置荒僻,劳动繁重,信息闭塞,生活枯燥乏味的环境中,人性中的有些弱点会被无限放大,一个人一时的冲动就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愿连队的一切苦痛皆成过往,愿连队的未来永远平静美好。</h5><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