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灯光明亮的包间里,钟阳昂起脖子饮下一杯白酒,舒展的面孔立刻变得像烫皱的绸缎一般,让人感觉他被迫服下的是一剂毒药。放下空杯,他夹起肥嫩的虾肉在调料里蘸了蘸,变形的面孔才慢慢地复原。“半个月问了不下五次,一句痛快话儿也没有。王八蛋!”他咬牙切齿地骂过,把那虾肉塞到嘴里狠狠地咀嚼着,一副食肉寝皮的样子。</p><p class="ql-block">酒菜满桌,食客三位,空旷而奢侈。漂亮的服务员给他们斟上酒,端着酒壶静静地伫立一旁。</p><p class="ql-block">“你和老秦不是关系挺好吗?”曹锋把明晃晃的黑筷子横架在镀着金边的白瓷碟上,望着钟阳一脸疑惑。额头上皱起的波纹,像数只叠加飞翔的海燕。</p><p class="ql-block">钟阳深叹一口气,算是回答。坐在中间的常磊点上香烟,任灰白的云花覆盖了自己白皙的脸。他们三人是同学,也是常在一起玩耍的朋友。三人中常磊年龄最小,但官位最高,已擢升为副处。他问钟阳:“一件小小的民事案,有这么复杂?”</p><p class="ql-block">钟阳鼓着牛眸,拿黑亮的筷梢墩墩菜碟:“这是田书记过问的案子!”</p><p class="ql-block">常磊便将眉峰锁起来,白净净的脸上陡增一层雾霾。他向服务员摆摆手,服务员知趣地搁下酒壶退了出去。</p><p class="ql-block">钟阳盯着曹锋,冷着脸说:“叫你低调些,不要惹怒老百姓,你偏不听,连李凡那样的老实疙瘩也不放过。看到结果了吧?”</p><p class="ql-block">曹锋跷着腿满不在乎地点上烟,额头上的海燕飞起来。“我做得够意思了。要是再忍,生银子的地盘就没了。”他仰起脖子,冲天喷出一口青烟。“法院要是说没问题,田书记非让找出点事儿来不行?他和牛天运穿连裆裤子?”</p><p class="ql-block">“是呀!”常磊眉头顿释,“田书记是因为群众上访才过问的,目的是解围。要求王传正彻查此案,也不过是恼怒之下应变局势的官场辞令,哪有别的意思?”</p><p class="ql-block">钟阳把那大眼珠子瞪得像只暴突的玻璃球。“可王传正和秦成刚都是认真的。他俩把田书记的话当成了圣旨。”</p><p class="ql-block">常磊呵呵一笑,夹一块鲍鱼肉停在半空。“田书记没有利益关联,不在意谁是赢家。”塞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了一会儿,咽下去。“他强调的是局部利益的平衡和稳定。”</p><p class="ql-block">“不稳定就说明不平衡。”钟阳夹住焦黄的蟹腿往外拖,叠加其上的数只螃蟹瞬间坍塌。</p><p class="ql-block">“天下多少事,尽在风波中。利益面前没有绝对的平衡。”曹锋剥掉龙虾的铠甲,把绵软的虾肉吸入口中。“风头一过,全他妈烟消云散了。”</p><p class="ql-block">钟阳啃着螃蟹,眼神在虚空里忽然停滞。“风头有那么好过?法院毕竟是讲理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常磊斜睨他一眼,笑道:“天下最不讲理的地方,可能就是法院了。昨天说他有罪,今天平反昭雪。从‘土改’到‘文革’,上至国家领导,下至黎民百姓,判了改,改了判,反反复复,做得还少吗?前两天曝出个‘佘祥林’,说明到现在还是为所欲为。不要扯什么理,谎言千遍即真理。曹锋连续十年照章纳税、上缴利润,还为当地政府解决二百多人的就业岗位,就冲这一突出贡献,还不该得五百万?什么是理?发展才是硬道理。更何况,他们还有合同,有欠条。你说,理是不是该这么说?”</p><p class="ql-block">钟阳笑着望向曹锋:“这么简单,还用得着我下调解书?”</p><p class="ql-block">“呵呵,咱说的,是兄弟之理,是私理。法院盖了章,才叫公理。没你的调解书哪行?”曹锋咽了龙虾又夹螃蟹,“只要法院帮咱说句话,没理也成了有理,给钱就是最大的道理。理是两片嘴,还不在人说哩?关键是,谁来为咱说理?”</p><p class="ql-block">钟阳说:“没有人代替秦成刚。他是主审,相当于手术台上的主刀。” </p><p class="ql-block">常磊的目光斜射过来,“审委会上,你不是也有发言权?”</p><p class="ql-block">“有。”钟阳揪块纸巾轻拭指腹,“但说话的分量不同。在这台手术上,我变成了麻醉师。”</p><p class="ql-block">曹锋搁下螃蟹,拾起烟缸上燃着的香烟,咬着海绵嘴深吸一口,半支香烟瞬间变成了白灰。“可是,谁能打开这把锈锁呢?”青青的烟团在唇边翻滚、飘散。渐渐地,他把目光停在常磊的脸上,“常书记,要不,你——去试试?”</p><p class="ql-block">“可以。”常磊眉峰轻锁,磕掉烟灰。“但我不能找秦成刚。他算什么东西!”</p><p class="ql-block">“你的意思,是直接找老板?”钟阳啃过螃蟹,把残渣丢进烟缸,大眼珠子停在常磊脸上。 “我向王传正做过保证,案件质量绝对没问题。你这一去,不等于把我卖了?”</p><p class="ql-block">常磊呵呵一笑说:“我去,是给曹锋说情。跟你有什么关系?”烟火明灭,不多时,青烟顺口鼻流泻而下,甚是爽快,笑容里满是阳光和自信。</p><p class="ql-block">钟阳脸上仍有淡淡的忧虑。“我跟王传正已经弄僵了,他让秦成刚直接上会。你跟他说,他会改变主意?”</p><p class="ql-block">常磊收了笑容,凝神想了想,深吸一口,把半截香烟投进烟缸,浇了点茶水,掐断了那一缕纤弱得如幽魂一样飘扬的青烟,说:“领导是不能随意表态的,既说了,就不好变更。这样吧,县官不如现管,哪天你把老秦约出来,咱请他吃顿饭。”说着捏起筷子,伸向餐桌。</p><p class="ql-block">钟阳划根火柴点上烟,讪笑道:“老秦?没事的时候还能请得动,有事了,哼,休想!”</p><p class="ql-block">常磊便把筷子摔到瓷盘上:“废话!没事谁请他哩。他是夫子爷,还是财神?”</p><p class="ql-block">钟阳笑笑,唇边的烟雾杂乱无章。“你不了解成刚,他是个呆子。”</p><p class="ql-block">“什么意思?”常磊把身体朝前一倾。</p><p class="ql-block">钟阳望着他说:“去年有件工伤案,仲裁裁决企业败诉。用工单位的老板跟王传正是同学,跟他说:‘不是不该赔他,也不是赔不起,是不想尽快赔给他。我见过操蛋工人,但没见过这么操蛋的。住县医院期间,他怀疑我和医院院长有私交,担心吊瓶里下了毒,趁人不注意,拨了吊针连瓶子扔进了厕所,要求转院。到了市医院,他又怀疑我贿赂了医生,医生下的药他不吃,偷偷地保存起来托人去化验。没想到搞化验的跟这位医生是同学,露馅了。结果误了最佳治疗时机,造成肌肉萎缩,落下残疾。他不检讨自己的行为,反说医生失职。医生气不过,叫来陪侍人,让算账走人。现在诉到法院,我不是想改变仲裁结果,只是想拖他几天,让法院教育教育他,告诉他该怎样做人。’王院长把原话告诉了老秦,叫他做当事人的思想工作,信任领导和同事,与单位搞好协作关系。老秦点头答应,但扭头就发了开庭传票。他想在开庭时对着双方当事人进行教育,帮助转化。结果开庭那天,老板因跟王院长有话,想着拖案,就没来,也没有派人来。哪曾想老秦等不来原告,什么工作都没做,直接下了裁定,按撤诉处理。案件一撤诉,仲裁就生效。院长气得半个月没理他。”</p><p class="ql-block">三人乐了。常磊说:“真他妈不会办事。如果我是王传正,这种人,连审判员都不给他,还当什么庭长!”</p><p class="ql-block">“但王传正还是信任他,说老秦的判决是免检产品。对他办的案,很欣赏。”</p><p class="ql-block">“一对七成儿!”</p><p class="ql-block">三人哈哈大笑。笑罢,钟阳又沉下来,说:“所以,咱这个案子,不是一般的难。”</p><p class="ql-block">常磊想了想,点点头,夹起一根排骨放进碟子,说:“我还是找传正吧。他起码不会这么呆板,就算是根骨头,我也得当肉啃。把他拿下,他自然会说服成刚和其他人。他才是咱们开锁的金钥匙。”</p><p class="ql-block">曹锋噙了一口菜,一边点头微笑,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是的,是的。四两拨千斤。”梗着脖子咽下那口菜,笑呵呵地斟酒,每人分了一杯。“来来,喝酒,喝酒。先庆贺一下:祝你旗开得胜!”三人碰过,一饮而尽。曹锋把那红红的脖子抻得比打鸣的公鸡都长。“必要时,我去会会老秦。他可以不给老钟面子,也可以不给院长面子,但不能不给‘毛主席’面子。”</p><p class="ql-block">常磊放下杯,笑道:“老人家出面,自然所向披靡。不说了,不说了,喝酒。酒杯一端,人宽天宽。”</p><p class="ql-block">三人撂下话头,抓过两碗骰子玩起来。把“骰子”称为“猴子”,用它吹牛的恐不多见,但这种玩法在当地比较盛行,美名曰“吹猴”。大家轮流坐庄,逐个对吹,每人五颗各掷碗中,阅掌中所控骰面,度两人碗里乾坤,大小、单双、红黑、边中都可作为选项,由小到大轮流报数。吹猴要虚实相生,纵守空城也似拥兵百万,待对方上当立刻亮碗盘点,虚报数字者罚酒,但逮错了也受罚。小酒杯折射大社会,善吹牛者总是赢家;一旦被人识破,又得面临处罚。酒场规则,官民同守。二斤白酒,一个半小时,没了。曹锋叫服务员继续上酒加菜,常磊和钟阳见桌上残菜尚丰,摇手劝阻。曹锋虽已半醉,但余兴未尽,就说:“那就上饭,吃罢饭洗桑拿。客房来了几位小姐,俄罗斯的。那皮肤,真他妈细,真他妈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