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春华秋实</p> 清明难得晴,2016年的清明节却是例外,天晴得让人喜出望外。<br> 肆虐了三天的沙尘暴终于停了,碧空如洗。时不时飞过的客机,在湛蓝的天空上喷出长长的白烟,向大地炫耀着震耳的轰鸣,好像告诉我们,在高科技时代,地球村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国与国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了,世界正朝着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前进。<br> 明安图镇西北山坡的向阳处小草已发芽吐绿,山下广袤的牧场还悄无声息,矮草和黄沙相互交融,斑斑驳驳,像彪形大汉的身上长满了牛皮癣。草死畜亡,缺牛少羊,满目疮痍,一副病态,正值接羔旺季的牧区萧条的令人心寒。<br> 墓地停泊着上百辆车子,各家的扫墓仪式都简短肃穆。轿车、电视机、手机和冰箱等各种冥品应有尽有,成把的百元冥币替代了纸钱,还有烧金银元宝甚至金山银山冥物的,阴间的用品也在更新换代,更上档次。<br> 祭祀完毕,八支箭山脉海市蜃楼般的晨景勾起了我对少年往事的回忆。我凝视着久违的山谷,一条牛车小路浮现在眼前。那条路是我开启人生独立的见证,它承载着我五年艰苦求学的悲欢经历。马上沿着小路故地重游成了我此刻的首选。 <p class="ql-block"> 我与小路结缘于五十七年前。</p><p class="ql-block"> 为了去百里之外的星耀完小上学,1959年8月28日,九岁的我不得不告别父母,漂移他乡。大队选了最好的车倌赶着牛车欢送我们。负载千斤的木头车轮轧在硬梆梆的土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十分刺耳。一路上,穿越八支箭山谷的见识、横渡德日斯太高勒的惊恐、使用电灯的好奇……,好多个第一次的体验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只有那远离父母的孤独和对奶奶的思念始终纠结着我稚嫩的心。</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的行进中,天性活泼的孩子们不甘寂寞,一会儿男生跑下牛车在草丛中逮啯啯,一会儿女生到野花上捉蝴蝶,嬉闹不断。突然,不知谁大声喊道:“快来看,这是什么?”我也凑了过去,只见有一个尾刺寸许、肚子滚圆、黑白纹身的爬虫正在快速逃窜。还是车倌见识多,他告诉我们是害虫“三草驴”,专吃草根儿,让我们快点把它打死。但沿途的玩耍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看着我不住的发愣,哥哥有意识的向我介绍着学校的情况,并鼓励我要安心上学。他特别强调,学好了将来可以到城里找工作。此刻,我的耳边又响起临行前奶奶语重心长的那句话,“去上学吧,长大了你也当个干部”。干部是指挥老百姓的,高人一等,我当时就是这种理解。为了长大能当干部,我应该上学,不能总想家,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暗暗鼓励自己,惆怅的心情略有缓解。</p> 察哈尔草原初秋的景色格外迷人。一群群膘肥体壮的牛羊正在起伏的丘陵贪婪地吃草,忠诚的牧羊犬不停的从浩特里窜出来,大声狂吠,告诉它的主人有人过路。刚刚割倒的秋草规则的躺在地上,成行归陇,从平地排向山坡。啯啯叫,鸟儿鸣,牛羊吼,牧人唱,草原正演奏着无人指挥的交响曲,听起来不够和谐却十分自然,我有些陶醉了。<br> 天高云淡,清风送爽。午后,宜人的美景被炎炎烈日搅了,秋老虎大发淫威,我的脸被晒得火辣辣的,头也晕晕乎乎,饥渴难耐。车倌怕我们中暑,提醒我们用上衣遮挡阳光,再别下车乱跑了。为了吸引大家,他一时兴起,唱了一曲《挂红灯》,跑调走音,并不悦耳。拉车的牛也饿了,它边走边啃食着道辙的草,不停的甩动尾巴,驱赶身上吸血的牛虻。<br> 夕阳西下,饥肠辘辘的我终于在吃完莜面蘸咸菜后,茫茫然躺在旅店大炕上入睡了…… 整整走了两天,终于到达星耀公社所在地——龙王庙。<br> 学校座落在公社办公室东侧,沒有院墙,三步台阶的七间四角硬土房是老师办公室,正门挂着“星耀公社完全小学”八个用仿宋体书写的校牌。四栋教室分列两侧,显得对称而又整洁。后排的三栋小矮房是食堂和学生宿舍,操场上只有一副蓝球架和单双杠。<br> 我被分配在五年级二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王雨亮操着浓重的乌盟口音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当他把我领到学生宿舍后,车官便起身告辞。瞬间,我鼻子一酸,孤独的泪水夺眶而出,要不是尽力克制,恐怕会哭出声来。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发的奶奶、威严的爸爸和可亲的妈妈为我送行的情景,第一次远离父母的无奈使我心情糟糕极了。面对陌生的环境,那种恐惧比断奶还要痛苦。<br> 人总是要独立的,不过对我来说来得有点太早。尽管我知道上学是要吃苦的,更何况要住校,那些十年寒窗的故事都是少年励志的精神食粮,但我还是严重低估了在星耀完小的艰难困苦。<br> 时值三年自然灾害,苏联还对我国逼债,国贫家穷,用饥寒交迫形容两年来的住校生活一点不为过。穿的衣服补丁加补丁,吃的饭菜毫无营养,喝不上开水是常态。时至今日,我一想起吃烂土豆时的恶心和糠窝窝后的便秘仍心有余悸。营养不良严重制约着我的发育,既矮又瘦的我不得不一直担任班级队列的排头兵。<br> 最难熬的日子是数九寒冬。宿舍没有火炉,靠烧炕取暖,有时炕塌了,连火都不能烧。门坏了,只能敞着,糊着一层报纸的窗户经常被风雪撕破,屋顶和墙壁挂着白霜,遇到大风雪,室内外几乎没有区别。在最冷的夜里,我们被冻得彻夜难眠,靠下地跺脚暖身。晚自习后抱着在教室烤热的被子回宿舍是每天必须做的基本功。天寒地冻,我得了冻疮,手脚肿胀,裂口流血,握笔和抓筷子都很不便。啥时候放假成了我最关心的事。两年里,我一直是笑着回家,哭着返校。<br> 1961年9月,我考到察汗淖中学,又沿着这条路往返于家校之间三年。距离比原来近了三十里,可以少走半天的路。察汗淖中学蒙汉合校,是正镶白旗唯一的中学,办学条件比星耀完小好。庆幸的是宿舍冬季有火炉,可免受巨冻之苦。<br> 自然灾害已连续三年,全国通货膨胀,粮荒加剧,人民生活困难到有人饿死。国庆节后,我们初一新生只有半数返校,到了期末,两班合一仅剩二十多名学生。初中三年,我强忍饥饿,坚持学习,成绩优秀,两次被评为五好生。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中考时我选报了锡盟师范。<br> 阴差阳错,老天爷和我开了一次大玩笑,弄得我哭笑不得。快到开学时间了,我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这让我慌恐无奈。到了锡盟师范后,云老师告诉我,是招生办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寄错了,因为退回再寄出,所以延误了二十多天。偏僻的牧区,交通不便,通讯更落后,想查询录取结果谈何容易?在等待录取结果的一个月里,我度日如年、寑食难安。我总觉得考的不错,不可能落榜,但是为什么收不到录取通知书呢?我从开始的不解陷入后期的绝望,当起了放羊娃。直到8月22日下午,正在野外放羊的我突然看到大队邮差高喊着我的名字飞马而来,我迎上前去,惊喜地接过了渴望多日的录取通知书,邮差也为我高兴,带着我直奔家门。我刚到院子便连声大喊到:“我考上师范了!”全家人都向我祝贺,奶奶更是高兴极了,她眼中流露着满意的目光,把五元人民币塞到了我的手中。也许是太过激动,我紧紧抱着奶奶,想说我没辜负奶奶的期望,但始终没有说出话来。五元钱,现在的人可能会觉得无所谓,在当时可算是一笔高额奖金了。当夜我失眠了,盯着窗户猜想着到锡盟师范后上学的种种可能直至天明。<br> 1964年8月26日,天公作美,万里晴空下,我揣着录取通知书,异常兴奋的再次踏上小路。不同于以往,这次我在走决定命运的路,是要走出正镶白旗,走进锡盟师范。小路是天梯,它为我搭建未来而付出,它以无言热情鼓励我前进再前进,它见证了我的刚毅和坚强。<br> 那天的高山、小河、绿草、野花,以及一群群牛羊和十多只调皮的狗狗们仿佛都在为我送行。我深情地望着那一幕幕美丽又熟悉的草原秋景,山水是那么可爱,草木是那么亲切……恋恋不舍的心情油然而生。我刻意来到三台庙,照例坐在大殿堂前的石阶上,吃完饼、喝饱水,从门缝里看了看观音,心里默默祈祷菩萨保佑。来到察汗淖中学办公室,毕业于郑州大学的语文老师王太仓把一本签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送给我,希望我向保尔·柯察金学习,我向王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含泪而别…… <p class="ql-block"> “上车吧 ”,妹夫的招呼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满怀期待地坐到副驾驶座,开始了故道之旅。</p><p class="ql-block"> 明安图镇的巨变是祖国飞速发展的缩影,人是物非让我百感交集。扩建后的明安图镇比当年大了几倍,宽阔的街道延伸到了远郊,当年的牛车路口早已高楼林立。</p><p class="ql-block"> 我们从察汗淖中学旧址起步,向东搜寻,在离城三里之外,风蚀严重的沙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了又看,沙沟宛如一条困龙在坑坑洼洼中挣扎,似乎在说,我就是你多次走过的那条路,现在已无车走行。</p><p class="ql-block"> 小车在颠簸中缓慢试行了一段,路经的高山石砬同记忆完全一致,但路旁的草原却已面目全非。照例,清明前后是接羔旺季,当年的草原上有成群的羊羔、牛犊在金黄的草甸中跑来跑去,或呼叫母亲,或追逐玩耍,白羊羔、黑牛犊、红马驹,编织成一幅天然的五畜百子图。而眼前呢?黄沙赤裸,只有在围栏内才能看到不高的牧草。至于营养丰富的草几乎被啃食殆尽,一墩墩的莲针成了新的主宰,顽强的用残缺的身体抵御着风沙的蹂躏。“这哪里像牧区!”我叹息着。</p><p class="ql-block"> “沙进人退,再过几年,这里会不会变成寸草不生的沙漠?”我不安地揣测着,心中充满了忧虑。草原退化的速度,让人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 妹夫告诉我,这种退化始于30年前。分畜到户后的牧民求富心切,使尽浑身解数增加牲畜数量,盲目的扩张使草原不堪重负,超载过牧破坏了植被。虽然政府出台了以草定畜和春季休牧的政策,可牧民并不买帐,还和政府玩起了“捉迷藏”。杀鸡取卵式的牧业生产从源头上毁灭着草原,违背科学规律必然导致失败,大自然无情地惩罚着贪婪的牧民。牧民因无知断了自己的生路,致富路上的这种悲哀多么令人婉惜!</p><p class="ql-block"> 东行三十余里,穿过干涸的德日斯太高勒,我们在北岸芨芨草滩停车。一片土堆中散落着无数砖头瓦块,说明这里曾有过大型建筑。是曾经香火旺盛的三台庙吗?幸存的老榆树和对面山上的石砬告诉我,这里的确是三台庙遗址。1967年之前,这座古刹甚是雄伟,正殿鎏金宝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累的我几乎每次都驻足宝殿,坐在台阶上小憇片刻。1961年的“五一”假期,我还亲眼目睹了一次盛典。那天,庙门大敞,焚香点盏,青烟袅袅,寺院内几位喇嘛身着法衣、头戴牛头马面在低沉的法号声中手持铜铃狂跳疯舞,虔诚的善男信女们叩首膜拜,气氛森严,似乎有点恐怖。听说三台庙是在“文革”破四旧中被拆毁的。一向受到牧民尊敬的喇嘛们被游斗之后各奔东西,久负盛名的三台庙从此变成废墟。</p><p class="ql-block"> 翻过九梁十八洼,网围栏挡住了去路。夹涝子是路旁最大的浩特。时值禁牧期,围栏外见不到牛羊。为了问路,我们来到一家养牛专业户,新生的三头牛犊正躺在向阳处晒暖,几头黑白花母牛一边嚼着饲料一边看着我们。主人说,自家的草场仅够夏秋两季用,漫长的冬春则要喂养,每年购买饲料需要两万多元,养牛成本很高。主人还说,自从把草场分给牧户后,家家都建了网围栏,老路都被截断了,汽车只能绕行。他还说,围栏有利有弊,能防止外人的牲畜是利,自家不能轮牧是弊,造成的不良后果是牧草无法休养生息,加速草场退化,产草量越来越少。</p><p class="ql-block"> 目前的恶性循环已使粗放型畜牧业走入了死胡同,植被的消失不仅断了牧民的财路,也葬送了草原的未来。沙进人退的严酷倒逼牧区转型发展。传统畜牲业难以为继,青年牧民陆续进城打工,弃牧营商,浩特当然会自行消亡。探索新的畜牧业生产模式势在必行,牧区城镇化的大幕就此拉开。面对此情此景,我感到习近平总书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论断是多么正确。牧区生态保护和建设是当务之急。</p><p class="ql-block"> 抱着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执着,我们绕行前进,迂回中,我看到了左前方的小山坡有几块褐红色的巨石,体积比我记忆中的小了许多,可能是被人采掘过,它会不会是我想要去的乌兰陶勒盖呢?车子左拐,进入一个废弃的浩特。当年这里曾住着十多家牧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讨厌的狗,我每次从村前过路,它们都会结帮拦路,特别是领头的那只四眼黑狗,头大耳大身大,闷雷般吼叫着从我们身旁跑前窜后,追随它的几只大大小小的狗助威起哄,有时离我们仅两三米远,我们拿着木棍护身,但仍被吓得胆颤心惊。</p><p class="ql-block"> 花淖与衙门淖毗邻,过去需要绕行,现在湖干涸了,我们可以直穿而过。</p><p class="ql-block"> 衙门淖的沙化,比沿途其他地区更严重。盐淖以北、苏日古山以东的整片草场几乎全部沙化,上千棵树的防护林荡然无存,昔日以灌木茂密著称的黑柳条沟有名无实。干涸的盐湖上空时不时被风卷起一股股白烟,就像《西游记》中描写白骨精逃身的妖雾。曾经做为盐淖地标一景的石砬子山在学大寨中被炸平,成了搭棚盖圈的採石场,传说中石砬子下的黑狐仙也不知现居何处。</p><p class="ql-block"> 衙门曾是原镶白旗驻地,正白镶白两旗合并后,改建为学校。青砖黛瓦的校舍为日伪时期所建,绿树成荫,壮观不输古寺。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学校撤并,原来精致的校舍非倒即塌,残垣断壁成了牛棚羊圈,尚存墙上“文革”时的标语依稀可见。高大的树木被砍伐殆尽,几株不成材的老榆树被扒光了皮,歪歪斜斜地半埋在沙土之中,甚是荒凉……人为的破坏令人痛惜,我怒形于色骂道,“败家子!”</p><p class="ql-block"> 草原是牧民的钱袋子,牧草是牧民的命根子。儿时,没膝的草丛和众多的湖泊是我玩耍的乐园,套兔挖鼠,捉蝶捕乌,游泳捞蝌蚪,都在这片天地中。吃光祖宗粮,携子去逃荒,罪大恶极!站在不毛之地,我浑身颤抖着,有一种撕肝裂腹之痛。我打开手机,连拍带录,制作了一份难得的生态教育反面教材。</p><p class="ql-block"> 衙门淖过去有五十多户牧民,现在不超十户,他们自毁家园,不值得同情。为了了解详情,我来到小庙井旁的一家。主人四十多岁,他自我介绍姓孟,过世的母亲曾是我小学的同学。在弄清我的来意后,主妇热情地烧茶摆点,要不是再三谢绝,他们还要小摆酒席。我们聊的很投缘,他也认同目前的局面主要是超载过牧造成的。他告诉我,他要守护故土,决不离乡,誓为恢复生态贡献余生。为此他申请了六万元的项目资金,盖了一处配套舍饲示范点,住宅宽敞明亮,家电一应俱全,风光互补发电机和土暖气应有尽有,房屋和棚圈都装了红色彩钢瓦,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十分醒目。他家养着二十多头良种牛和近百只细毛羊,年收入四万多元。听了小孟的规划,我很感动,也许他就是衙门淖治沙的新愚公。我祝愿他心想事成,也祝衙门淖早日山青水绿,回归原貌。室外传来几声牛叫,主人说牛犊该吃奶了,我们趁机起身道别。</p> <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小车快速行驶在回明安图镇的沥青路上。忙碌的一天,重返故道不成,沿途见闻不少,我的收获很大。我多么希望察哈尔草原也能涌现出一批塞罕坝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9年5月28日于北京</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