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天是8月25日,槐树岭“8.25”事件55周年,再过两天8月27日,又是我父亲的生日,为此在这里发一篇写于10年前的文章,以表达我对父亲的怀念之情】</p> <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已经24年了,在我的脑海里,还记着跟父亲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有一个场景印象特别深:1971年2月的一个早晨,湖北襄樊,清冷的细雨,泥泞的土路,远去的卡车,满身泥水的父亲、3个哥哥和14岁的我……</p><p class="ql-block"> 在我9岁之前的印象里,位于北京丰台区槐树岭38栋的家曾经是那么地幸福温馨。爸爸、妈妈、大哥、二哥、三哥和我,还有从我2岁起就来到我家的东北阿姨,一家人相亲相爱。周末家里经常开联欢会,大家各显其能,吹拉弹唱跳,其乐融融。</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1964年全家合影于北京,后排左一是我舅舅</p> <p class="ql-block"> 爸爸对我们的学习、生活、人际交往等各方面都要求特别严格。每天早上他会把我们从床上拎起来出去跑步,然后打扫38栋各家门前的卫生;他让我们每天写完作业后练习毛笔字,因此我们兄妹四人的字都写得挺不错。我们从小就在爸爸的熏陶下养成了饭前洗手的习惯,连怎样开水龙头可以节约水这样的细节,都是按爸爸的要求做的。</p><p class="ql-block"> 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父亲最疼爱我,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我;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会想着买给我。</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爸爸带我去参加一个婚礼,新娘在大家的要求下唱歌,我被她的美貌和歌声吸引住了,就跑到阿姨跟前仰起脑袋看着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我被一双大手从后面一把搂住,回到人群中的座位上。我没有回头,也不害怕,眼睛还在盯着漂亮阿姨,随后,抱我的那双手抓了一把花生,一个个剥开放在我的手里,我低头一看好奇怪——这双手怎么这么亲切、这么熟悉呢!抬头一看:原来是爸爸的手。难怪我被抱着的感觉是那么温暖、那么踏实!</p><p class="ql-block"> 我上幼儿园时是全托,直到周六下午,阿姨才来接我回家,周日晚上就又要回到幼儿园。对家、对爸爸、妈妈、哥哥、阿姨的依恋,让我刚回到幼儿园就开始盼望周末,盼望见到家人,尽管我还要掰着指头数6天。一次,离周末还有好几天,父亲突然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塑料发卡,真让我喜出望外——他是专门来给我送新买的发卡的,甚至都等不到周末我回家的日子。那个大大的、粉色的、蝴蝶结式样的发卡啊!它那可爱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女孩子如果有那样一个发卡,是多么兴奋、满足啊!繁忙的父亲在工作之余,给我送来了快乐。</p> <p class="ql-block"> 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1966年8月25日,装甲兵科学技术研究院暴发了“8.25”事件,时任科研院副政委的父亲首当其冲,被造反派从办公室拉出来批斗。我家门口被贴上了批判、侮辱的对联,上联下联已经不记得了,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是那个四字横批:“狼心狗肺”。</p><p class="ql-block"> 造反派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一个戴眼镜的造反派站在我家门外,脖子上暴着青筋、瞪着双眼、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手举着他们的抄家成果向围观的人群展示着所谓“封、资、修”的东西:“看,这是《红楼梦》!还有,苏联画报!”他还举着一把外国造的水果刀:“看,这是匕首!”当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过了些天,父亲被放了回来,我天真地以为事情就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1967年底的一个晚上,面目凶狠、冷酷的造反派来家里抓父亲,当时妈妈不在家,只有我们4个孩子和阿姨在,刚满10岁的我不敢哭出声,大颗大颗的泪珠悄悄地淌在脸上,我问大哥:“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大哥赶快示意让我不要出声,怕造反派会骂我们。那一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造反派带走了父亲,临走时那个造反派的头头对我说:“不要哭!”</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噩梦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被打成了叛徒、走资派、“三反分子”,关进了牛棚,经常被造反派拉到会上批斗;妈妈也被打成了走资派、叛徒,隔几个星期才可以回一次家。我们成了被人歧视的“黑五类”子女,哥哥们不能加入红卫兵,我不能加入红小兵。哥哥们大了,又是男孩子,还好没人敢惹;我年纪小、胆子小、人又老实,因此常常被人欺负,心里委屈却敢怒不敢言,只能回家哭鼻子。</p><p class="ql-block"> 一些好事的大人也会在众人面前羞辱我。有一次在门诊部看病,一个男人当着很多人问我:“你怎么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啊,是不是划一道线,你在这边,他在那边呢?”周围的人听罢哄堂大笑。还有一次,我去军人服务社买东西,意外地看见父亲也去买东西,后面有造反派跟着。父亲看见了我,高兴地喊我。周围有熟人,我不敢跟他多说话,但我们父女俩很久没见面了,我忍不住走过去回答了几句他的问话,就赶快跑开了。那些场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小小年纪的我好压抑、好悲观、好绝望,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p><p class="ql-block"> 1968年的一天,我们学校组织学生去大礼堂看“毒草”电影《刘少奇访问印度尼西亚》,我以为只是去看电影、批毒草,谁知,放完电影是一场批斗会,造反派用“喷气式”把我父亲押到了台上。我太意外了,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呆坐在椅子上,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坐在台下的我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到他头顶那花白的头发。泪水涌上我的眼眶,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旁边的同学故意问我为什么哭,我不敢承认是为父亲,而找了其它的理由回答。但是我发现,只要造反派的手稍微一松,父亲就挣脱开他们,倔强地昂起头,怒目圆睁直视前方,好像在说:“我没有错!我不是叛徒,不是‘三反分子’”!当时的我,心里真的很佩服父亲。那场景,那昂起的头颅、不屈的眼神,让我永生难忘,更成为我处世为人的楷模。</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出牛棚后拍的第一张军装照</h3> <p class="ql-block"> 1970年,父母先后去了“五七干校”。母亲先去了位于河南信阳的外贸部干校,父亲不久也去了湖北襄樊的装甲兵干校。那时,大哥在山西农村插队,二哥在东北农场劳动,家里剩下阿姨带着16岁的三哥、13岁的我,一家7口人分了5个地方,真的是天各一方。</p><p class="ql-block"> 1971年2月,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兄妹4人汇集到上海,再从那里去干校去看望父亲。父亲到长途汽车站来接我们,我高兴极了,跟久别的父亲重逢,我们百感交集,一家人就缺远在河南的妈妈了。我拉着爸爸的双手,一双粗糙的手。好亲切啊,想起以前被爸爸呵护的情景,真觉得恍若隔世……</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去40年了,干校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十分模糊。只记得父亲住的地方是一排排的红砖平房,没有走廊,房间外面就是院子。父亲跟装甲兵副司令张文舟住在一个房间,张伯伯是一个十分慈祥的老头,见了我们总是笑眯眯的。他们两个人相处和谐,感情深厚,直到回到北京后若干年,我们两家也一直有来往。</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干校那些日子,父亲天天要去劳动、学习,我们有时也跟着父亲去参加劳动。具体干的什么活儿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寒冷潮湿的天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干一会儿活儿就要搓搓手、跺跺脚。我只是干了几天,可以想象父亲在干校的日子是多么艰苦、多么不容易,我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父亲的手会变得那么粗糙。</p><p class="ql-block"> 只要父亲有空,我就会缠着父亲,让他给我讲过去战争年代的故事。一次我问父亲:“开国大典那天你在哪里?”他回忆说:“那时候我在南京,参加了南京的庆祝活动。看着五星红旗,我的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啊!我想起了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友,我们是活到这一天了,但是他们却没有看到五星红旗升起!”这话一直刻在我心上,我对父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住了一个星期,我们兄妹4人要离开干校回北京了。</p><p class="ql-block"> 走的那天,下着蒙蒙细雨。一早,父亲就到干校车队打听是否有车进城,车队说没有。我们只得拿着行李步行去车站,刚走出干校没几分钟,就看见一辆大卡车从干校开了出来,父亲和我们兄妹几个连忙上前拼命地向车上挥手,但是,开车的战士根本就不理我们,车子加大了油门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路上的泥水溅到我们身上,父亲离车子最近,躲闪中没站稳跌坐在地上,满手沾满了泥水,但他站起身笑笑说:“没关系,我们走吧”!就这样,我们拎着沉重的行李,冒着清冷的细雨,沿着泥泞的土路走了很久才到达长途车站,乘车来到黄集。买好火车票,我们找了个饭馆吃午饭。那么个小饭馆,当然没有洗手的设施,我问爸爸:“手太脏了,怎么吃饭呢?”没想到,从前最讲究个人卫生的爸爸却说:“没有办法,就凑合着吃吧!”饭后,我们上了回北京的火车,父亲也上车陪我们坐了一站,才依依不舍地下车跟我们告别。</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我心里特别难过,为父亲被欺骗、被轻视而难受,为车上的人如此冷漠而气愤,为我们跟父亲分别而不舍。事情过去很多年了,那清冷的细雨、泥泞的土路、远去的卡车、满身泥水的父亲,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p><p class="ql-block"> 回到北京后不久,阿姨回了东北老家,妈妈还在河南干校,3个哥哥相继去了襄樊干校投奔父亲。14岁的我感到十分的孤独、无助,特别想跟爸爸、妈妈和哥哥们在一起,三哥从北京走时,我闹着要跟着他一起去干校,但是大家都说我年纪太小,让我留在了北京。家里剩下我一个人,只好让七十多岁的外婆从上海过来陪我,一老一小相依为命。1972年底,爸爸妈妈相继从干校回到北京后,我和外婆才结束了孤苦的日子。</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1974年,父女俩在王府井的北京照相馆合影</h3> <p class="ql-block"> 1974年初,在家等待了一年的父亲被分配到遥远的成都工作。直到1978年,父亲调回到北京,二哥、三哥那时已经相继回到北京,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武汉当教师的大哥也经常回京探亲,这样全家人才终于团聚了。</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1978年全家合影于北京。那年父亲60岁;21岁的我刚参加完高考</h5> <p class="ql-block"> 父亲回到北京后,只工作了4年就离休了。想想父亲的军旅生涯,真为他感到遗憾:本应最辉煌的大好年华之中,却有6年是在牛棚中度过的;我猜想,报国无门的父亲离休时一定心有不甘吧!</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晚年常写的这几幅书法,是父亲高尚情怀的最好诠释</h3>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他本是穷人家的孩子,14岁参加红军,南征北战,没念过几年书,但他勤奋好学,博览群书,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学习,哲学、历史、天文、地理、文学、艺术、体育,什么他都要学,哪样他都喜欢。我心目中的父亲,知识渊博、爱好广泛、无师自通。我们兄妹4人都喜欢文学、艺术、体育,身上都有父亲的遗传基因吧。特别是父亲多年自习书法,博采众长、自成一派。他的书法作品曾经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安徽云岭新四军军部旧址纪念馆、江苏盐城新四军纪念馆等地陈列或收藏。我结婚后,他曾说要为我写一个条幅挂在我的房间,让我选定书法内容。那时以为不用急,也没想好让父亲写什么,就没催着向他索字。</p><p class="ql-block"> 没料到,1987年5月5日,69岁的父亲突发心脏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让我唤天呼地叫不回!请父亲写条幅的心愿未了,这成为了我永远的遗憾。</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晚年的照片</h3> <p class="ql-block"> 1998年10月,我因蒙受不白之冤而遭遇到职业生涯中最严重的挫折。当时我就在心里跟自己说:“没什么,想想父亲,文化大革命也不过如此!我问心无愧,我要坚强,要昂起头来,不能让整我的人看我的笑话!”我依然如故地努力做事,真诚做人,作为九三学社社员,我积极参政议政,努力为北京市的建设发展谏言献策。十几年来,我得到了更多领导和同志们的认可,成为所在部门及九三学社基层组织的工作骨干,多次被学校评为先进,被九三学社中央授予优秀社员称号,两次获得九三学社北京市委授予的优秀社务工作者称号,三次被推选为出席九三学社北京市代表大会的代表。</p><p class="ql-block"> 回想这些年,我能够在逆境中坚持下来并有了一些收获,正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使我能坦然面对挫折,而父亲坚强、不屈、乐观的生活态度更是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强大动力。</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在想:人们常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劫、一场灾难。是的,忘不了我记忆深处那泥泞的土路、远去的卡车、“狼心狗肺”的横批,还有父亲那花白的头顶、不屈的眼神、沾满泥水的双手……</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对于中国来说,也许是历史进程中的必然;对于我的家庭来说,也许是无法逃避的不幸;但是对我来说,这历尽坎坷的岁月更是一场磨练,是我可以终生受用的财富。因为,它让我秉承了父母追求真理、坚韧不屈的品格;它使我练就了承受艰难困苦的勇气和毅力;它助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成长为一个认真执着的教育工作者,一个信仰坚定的九三人。我并不后悔自己生活在那个年代。</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爱、父亲的榜样,使我成长为今天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以追求真善美、崇尚正义、奉献爱心为人生目标的人,一个懂得宠辱不惊、知足常乐的人。尽管父亲不在了,但是,他的形象伫立在我的心中,他的情怀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p> 父爱永恒! (本文原载《天高云淡——装甲兵襄樊五七干校孩子们的回忆》,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此处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