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一曲黄金台

穿心莲

一引子 《登幽州台歌》，四句，22字。它是一首小诗，幼儿园的孩子都能背诵。很短浓缩了文字的精华。因而，千百年来吟诵者不觉其短。 当你跨过诗的门槛触摸歌吟者滚烫的灵魂，会惊异地发现，它真的很长！ 前不见古人一一回溯几千年历史的纵深；后不见来者一一推至超时限未来的悠远。 其实，它该是游记。广袤的天宇之下，孤独的行者留在幽州郊野的一串脚印，一声长叹。黄金台的前世今生都写在这篇游记的留白里。无论古人还是来者，摸一摸横栏直槛，那湿湿的泪一定还在…… 二故事黄金台，即幽州台，又称蓟北楼，传说是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楼，会坍毁，但传说长存。这是一个有梦有故事的地方—— 史载燕昭王登上大位时，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 在昭王获得王位之前还叫公子职的时候，他的父亲姬哙搞了一个什么禅位，把宝座让给国相子之，引发了严重的内乱。住得不算太近的齐宣王瞅准了机会，大举入侵，攻克了燕国都城，把姬哙及子之都杀了。大敌当前，公子职别无选择，捡起了这块烫手的山芋。家仇要报，国耻要雪。昭王下定决心要让燕国变得强大起来。可是得有人才呀！昭王想到了老臣郭隗，也许他能给指条明路吧？ 郭隗果然老道。对昭王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吧： 从前，有一个国王，非常喜欢千里马，愿拿千两黄金求购。可是，三年过去了，也未能购得一匹。这时一个太监主动请缨。他找了三个月，总算找着了一匹千里马。可到了那里一看，晕圈了，马死了。太监沉思片刻，拿出一半钱把死马骨头给买回了。国王一见，非常生气：死马骨头有什么用？白瞎了我500两黄金。真是“蠢得死”！太监回答说：这钱花得值啊，广告效应可大了！你想想看，死马我们都愿意花500金购买，还谈活马吗？相信我，很快就会有人把千里马送上门了。果然，一年不到，国王就购得了三匹千里马。 讲完了故事，郭隗回到了正题上：大王如果真的想招贤纳士，那么就从重用我开始吧。我就是那匹死马，连我都能得到重用，大王求贤若渴的美名一定不胫而走啊！到那时，“天下之士”还不潮涌而归吗？！ “有道理呀！”燕昭王听得频频点头，大受启发，马上派人为郭隗修造豪宅，并以老师相待。这座豪宅就是黄金台。郭隗被重用的消息恰如所料，很快便风传天下。各国才士听说现实中还有燕昭王这样礼贤下士的君王，一下子像打了鸡血似的情绪高涨，争先恐后地奔赴燕国。剧辛从赵国来了，邹衍从齐国来了，屈庸从卫国来了，乐毅从魏国来了……一时间，人才济济，群星璀璨。 在乐毅等人的辅佐下，昭王发愤图强，上下同仇敌忾，君臣齐心，奋斗了28载，终使燕国一天天强大起来，迎来了举兵伐齐、报仇雪耻的时刻。燕昭王任命乐毅为上将军，统兵出征。齐军连连败北，狼狈溃逃。燕军仅用了半年时间，就接连攻取了齐国70余城。从此燕国挤进了列强阵营，步入了黄金时代。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从此，在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士子心中，黄金台便不只是一座楼宇了，它更是一种象征，一个梦境。 在那一众喜欢做梦的士人中，有一个就是陈子昂。 此时的陈子昂正随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契丹。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中写道：“子昂……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便经常进谏，“言甚切至”。结果却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元高明《琵琶记》）！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陈子昂《郭隗》）我陈子昂也是人才呀，可怎么就没有郭隗幸运呢！ 怀才不遇，陈子昂的心中自是抑郁难平。可是天地悠悠，又能向何人诉说？于是，他带着满腹悲愤，“南登碣石阪，遥望黄金台”（陈子昂《燕昭王》）。他要去黄金台走一走，看一看，去凭吊一番，痛哭一场。 《登幽州台歌》由此诞生，可谓一哭千古，百代同悲！ 三游记是的，这就是陈子昂的游记。一千三百年前的游记，虽然没有一个字记游。个中缘由，只能揣摩了：也许是不愿意让人们看到他行行复行行的蹒跚步态，只把一颗透明的心揉碎在地上；也许是不忍把这幽州台破败的景象呈现于世人眼前，那是他心中向往、梦里常回的圣地啊！于是，他把游踪和所见，都写进了诗的留白。今天，当我面对诗人的留白时，一千多年的风烟仿佛慢慢褪去，诗人盘桓于幽州台的情景，历历如现眼前—— 孤独的人，伴着孤独的马，他踽踽而来…… 望见了，望见了！它，远远地矗立在一片平阔的丘山之上。周边稀稀拉拉地分布着几株古树。光秃秃的，在秋风里瑟缩。他把马拴在一棵歪斜的古柏上，慢慢来到台前，打量起这在梦中常见、似曾相识又从未相识的楼宇。门楼上方的磨砖依稀可辨有“黄金台”三字，当年应该是镀了金的吧？如今由于驳蚀严重，即使阳光照射，也见不出一丝辉煌了。门阶前聚集了一堆堆枯败的枝叶，拥拥挤挤，偶尔会随风飞起一片两片，一会儿便又坠落，滚动，仿佛耐不住寂寞似的。 楼宇的台阶共有十多级，一律青石打造。拂去石级上的尘土与杂草，清晰可见雕琢的精美花纹。很多石级已经断裂残损，两旁的扶手木栏朽腐严重，摇摇欲坠，分明已经不能扶靠了。诗人小心翼翼，拾级而上，来到了黄金台轩敞的厅堂。大厅里暗淡破败。梁上蛛网纵横，地面上到处是枯萎的杂草，一片荒凉。高耸着向上翘起的檐牙，破败处满是枯死的杂草，如铁丝般瘦冷，在蓟北尖锐的劲风中发出呜呜的鸣叫，仿佛在向每一位过往行人诉说着世事沧桑。“若问昭王无处所，黄金台上草连天。”（唐胡曾《黄金台》） 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诗人慢慢地蹲下身去，拨开脚边枯黄的杂草。一块块早已被踩踏得光洁平滑的古砖呈现出来了，它们似乎在传递着昔日君臣故事的信息。诗人的眼前不禁浮现出燕昭王礼贤下士的谦恭身影和一众士人洋溢在脸上的由衷笑容。这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多么激动人心的场景啊！自幸运老头郭隗，第一个住进这座豪华居所后，人才的虹吸效应便形成了吧？从此，四面来车马，八方汇贤才。在这些杰出人才的辅佐下，燕国励精图治，由弱变强，昭王终成一代霸主；乐毅等人也因遭遇明主而得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若没有郭隗千金市马骨的故事启迪，哪里会有昭王建黄金台延揽人才的历史佳话？若没有昭王这样求贤若渴的明君，又哪里会有大批英才施展拳脚建功立业的舞台？！轻轻地抚摩着黄金台已然风化斑驳的墙壁，静静地坐下，斜倚在一根硕大的木柱上。眼前仿佛漫起了世纪的风烟，时空似乎在刹那间混成一片，无古无今： 一个青年从混沌的尽头远远地走来，他从科考的失望中走来……又一次从科考的失望地走来……公元684年，他终于由考场走向了官场。从麟台正字，走向了右拾遗；从庙堂之高，走向了边塞之远，似乎一路通向光明。他在梦中走进了黄金台，走进了乐毅、邹衍、剧辛们排成的长长的队伍……“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谗言却如浊浪般一次次袭来，避无可避；打击一个接着一个，遍体鳞伤…… 室外北风啸叫，门前黄叶翻飞。诗人禁不住长叹一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眶中弥满的泪水。远天漫起了一片乌云，黄金台变得更加暗淡了。“伊人信往矣，感激为谁叹？”（陈子昂《感遇.十六》）黄金台终将倒塌，历史无法复制，时光不能倒流。我陈子昂是一个迟来者，赶不上昭王纳士的清明时光；我又是一个早到者，也许后世还会出现圣主明君，但我等不到他们谦诚的召唤了!诗人抬头望天，把迷茫的目光投向无边的迷茫，口中喃喃有声：“可怜瑶台树，灼灼佳人姿。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墀。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陈子昂《感遇.三十》）想那天地悠远，人生短暂。正所谓红尘滚滚，过客匆匆，时不我待啊！可叹我满腹才华何处可用？胸中抱负哪里施展？难道只能任年华消逝，而空叹报国无门吗？面对这冷落破败的黄金台，怎不令人感慨万端，泪如雨下！诗人禁不住对天呐喊：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顿时，空荡荡的黄金台响起了嗡嗡的回声，梁上积久的灰尘随之纷纷落下…… 日薄西山，黄昏渐近。天地一片苍茫。走吧，还是走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人一步步走下台阶，一步步走进那无边无际的荒原，直到41岁在冰冷冤狱中戛然而止的生命尽头……身后，黄金台上空，诗人的吟哦声依然在回荡，千年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