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夏荷

中元节了，我想起奶奶，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爷爷走时，奶奶还不到55岁。此后的20年多年里，奶奶一个人给二姑和三叔成了家；一个人拉扯大从小被烧伤的小叔，相依为命到自己难舍难分的重重嘱托；一个人抚养大10个孙儿和外孙们；一个人操持一大家子的糊口，忙碌中为别人家带孩子，填补家用。奶奶一生没有享过几天福、没有走出小城去外面看看、没有舍得为自己花过一分钱。她用尽心血疼爱的孙女，还没来得及孝顺她，就与世长辞了。从此，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奶奶离开我已经15年了。想起奶奶，那个年代、那些苦涩的日子都会丝丝回甘。在我15岁以前的日子里，奶奶都是我的护身符。高中时离开故乡之后的12年间，我仍始终是奶奶话里话外的牵挂。只要奶奶在，我回到故里，总会受到亲人们热情的迎来送往。

2006年的小年夜，风刺骨地冷，天出奇地冻。奶奶瘦小的身躯裹着寿衣，躺在冰冷的老屋地下。无论我怎么嚎啕大哭地哀求，怎么哀婉地诉说她艰辛的一生，很长很久地悲天跄地，奶奶已经无声无息，亲爱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她生活了60年的老屋。从此，老家、老屋、奶奶再不会呼唤、守望、疼爱与我。视我如珍宝的奶奶，终究成了我灵魂深处永恒的念想。

　　忆及奶奶，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她送饭的画面。是上小学三年级吧？一天中午放学后玩的又累又饿的回家，看着又是酸菜面一锅，想着刚从同学家路过时，那肉味还在鼻子前馋嘴，心情顿时跌落谷底。一种无名的焰火在心里翻腾，就无端的朝奶奶发了一通凶，没吃一口饭，哭着去学校了。下午第一节课在操场上体育课，和同学玩的已忘了饥饿。忽然奶奶在操场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同学也都帮忙叫着我。我扭头一看，奶奶腰间系着那块布满油花污渍的灰布围裙，手里提着装着一个小盆和饭盒的网兜，朝我招着手。我怕同学笑话，就没过去。摆手示意奶奶快回去，看见奶奶无奈地转身离去了。

下课后，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奶奶竟然没走，坐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一见我进来，赶忙起来拉我过去说:“快趁热吃”。老师严厉地训斥:“中午为什么不吃饭？害的你奶奶来学校送？”我垂着头站着摆弄着衣角，担心奶奶会说我嫌饭不好吃？心虚地一句不敢言传。脸颊火辣辣地烫。奶奶忙着拉我坐下，一边忙不迭地向老师解释说:“孩子想她妈了，难过的吃不下饭。她一饿了，就会晕过去的。”老师摸着我的头，爱怜地说:“以后有啥和老师说，老师会帮你的，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奥。”这时奶奶已经把饭盒端在我面前，筷子递在我手里，急急忙忙地说:快吃，快凉了！我觉得脸颊越发地烧烫了。低头看着满满一饭盒的烩粉汤和半盆子的炸鸡蛋泡泡。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汹涌着，这都是我最爱吃的，也只有过节才有的待遇。可因奶奶一句善意的谎言，老师的爱怜，我吃的五味杂陈，羞愧的心里，使我和着泪勉强吃完了我最爱的美食，留下来的只有永远难忘的记忆。

　　打那后，我再也没有因为饭不可口而闹性子。当同学看见我家还再吃着粗粮，偷着讪笑时，我坦然地接受着贫穷赐予我的坚强。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咱看谁考的好！成年后和同事在一起，都说我不挑食，我想这应该起于那顿饭吧？只要一说起饭，就会想起奶奶，想起这顿饭。它成了我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的最难忘的一顿饭。

自己当妈后，当女儿不好好吃饭时，我是很气恼的，不会依着她的性子的，才体会到奶奶的不容易。想当初她要放下繁重的家务，再给我赶着重做一顿饭，再一路小跑的送到学校，再忙着回去做饭，给工地的三叔和小叔送饭。然后再一路小跑回家，做好我们下午放学后，一进门就能吃的热饭。担心我饿着，担心饭凉了，担心老师教训，替我圆场。心里的暖意当下才真正的领会。被人疼爱的感觉心里荡着幸福的涟漪。那顿饭的味觉早已不再，重要的是她不管多忙心里满满地装着你，为你愿意付出一切精力和时间。和朋友聊天时，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就是这顿饭。

　　“ 彩霞，是你吗？”这是我记忆深处最深情的呼唤，也是奶奶最揪心的呼唤。那是上初中的一个夏日，晚自习放学，暴雨倾盆后的地面汪洋一片。校门口家长们带着雨伞、雨衣、雨鞋，簇拥成一堵堵人墙。我深晓这其中不会有我的家长，父母工作在外地，奶奶年长来不了，两个叔叔长年在工地，弟弟太小。我冷静地躲开人墙，把书包顶在头上，鞋子拎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悠长地胡同，昏暗的路灯在水面的照应下，显得分外亮。

没有了往日怕黑的恐惧，只是担心鞋子进水，明早就没得穿了。好不容易走到胡同拐弯处，算着再到下个胡同口就到家了，急切地向前加快了脚步。忽然远远的听见奶奶的呼喊声:“彩霞，是你吗？是你吗？彩霞”。一声接一声的近了。到了大门口，看见奶奶顶着草帽，探着头，急切地询问着:“淋雨了吧？快回家换衣服，小心感冒”。听见奶奶的呼喊时，我心头先是一热，但脑海里闪现出校门口的拥挤人墙，家长们寻觅自家孩子的着急神情。我的心绪瞬间低沉，不想说一句话。

奶奶看见我手里拎的鞋子，又心疼又难过地自己叨着:“我还担心，明早给你穿什么鞋呢？傻孩子，鞋湿了可以晾吗，脚底踩上玻璃渣子可怎办呀！我等了半天，怕和你走差，应该去校门口接你就好了”。帮我擦完湿漉漉的头发，换掉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急得烧火熬姜汤，说预防感冒。我趴在枕边，泪水静静地顺着脸颊打湿枕巾，我为自己对奶奶的怨恨而感到羞愧。她能站在大门外等我，那不会是一时半会的等待，她也是力不从心的，多么焦灼地守望啊！多年后，每每下雨天，我的耳边就会回想起奶奶的呼唤声:“彩霞，是你吗？是你吗，彩霞”？一股暖流就会自心底涓涓流淌。每每给别人讲起最好听的声音，总是反复地说起这个，像永远咀嚼不完的口香糖。

2005年的4月，奶奶病重。我回老屋陪了两夜。北方的4月夜风依旧敲击着两扇木窗户，哐当作响。奶奶难活的一夜喊着:“妈，带我走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人都说，人临走时就糊涂了，就不知道疼了呀！我怎么还清醒啊！……”我给奶奶用吸管喂着水，无助地抱着奶奶，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她干瘪的肩膀上，听着她一遍遍地喊妈，一遍遍地呻吟到天亮。那一夜风响的令我恐惧，那一夜长的令我窒息，那一夜奶奶的哭喊令我心痛如绞。原来人离世时，五脏六腑都是要被烧干的！原来坚强的奶奶也是孩子，也希望有妈疼的孩子啊！

　　第二早，奶奶缓过来点。大便后我要帮她擦洗，她说叫姑，我看着奶奶难为情的样子，宽慰她:“你给我从小擦到大，就让我也为你擦一次吧！”奶奶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但我能感觉到，她含着的泪有了一丝笑意。给她用水洗身子时，奶奶说了句:“真彻流（舒服）啊！如果我走了，你给奶奶买个纸楼房烧了，我和你爷在那边就不用出去上厕所了。你爷爷还没见过楼房呢，他一定会喜欢的。”我哭着说奶奶不会走的，不会离我而去的。

我一直有个疑惑深锁心底。止不住问奶奶:“当初西房家改建成南房，挡了咱的阳光，你和他家吵了好久。为啥他们修建时，你还帮他们搬砖呢”？奶奶无神地望向窗外，无奈地叹气:“唉，你爸和你叔们长年在外，你们又小，奶奶尽力挡了，无法子呀！既然拦不住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还是要做吗！”我无声地抱紧奶奶，泪眼模糊中浮现出，奶奶从院外来回搬砖地身影。我的心好痛啊！

没成想9个月后，奶奶还是没熬住，撒手人寰了。我给她买了纸楼房，纸别墅，纸车子带着司机，铺着厚厚的再也不硌身子的褥子，可再也看不到奶奶欣慰地，含着笑的一行泪，含着泪地靠着我。我今生给奶奶的回报竟然是:燃烧的纸屑，燃烧的漫天飞舞的纸屑，一片灰烬啊！我长泪肆流地哀嚎着永别了奶奶，辞别了老屋，告别了小巷。从此，故乡只剩美丽的往昔，温暖地梦乡和手心里的月牙儿。

　　现在，苦日子一点一点熬完了，幸福的日子一点一点开始了，奶奶却走了。知道你会走，可我舍不得。如果有来生，记得还有我。最深地痛，是想你时就只能是想你了！

忘不了奶奶逢人就说:看我的孙女长的俏个從從的；忘不了奶奶逢人就夸:老师说我的孙女是小老师，都好着呢，我不用开家长会呢；忘不了奶奶逢人就赞:看我的孙女婿给我换的顶棚多好，给我把老电线都换新了；忘不了奶奶的手停在搓板上，半天洗不出一件衣服，眼巴巴地望着大门，盼着我的身影；忘不了70岁的奶奶为我新婚归来，亲手缝制的绵软舒适的新被褥；忘不了奶奶通知众亲戚:我孙女回来了，快走了，你们请吃饭要赶紧啊；忘不了奶奶站在大门外，挥手送别我，久久地站成一点影子；忘不了奶奶说，楼房里上厕所不会有味吗？我现在住进高层了，奶奶却走了。

忘不了从早到晚，奶奶系着灰布围裙，脚底生风的身影；忘不了寒冬腊月，奶奶在就有的热炕头；忘不了放学后进门，热气腾腾的满屋；忘不了粗茶淡饭里，偶尔的油炸香扑鼻；忘不了每逢节令，应景地满桌丰盛；忘不了老屋里响彻小院的热闹；忘不了被奶奶疼爱成手心里的宝；忘不了奶奶在，就有的老屋，有年有节有日子；忘不了有奶奶的日子，是长长的、远远地、不知道有长大的。我忘不了我的奶奶呀！

　　我现在可以随时想回故里就回了。每次走进悠长的小巷，拐进悠长的巷尾，望向远远的大门，再不见那一点影子，再没有那一声呼唤。迈进熟悉的小院，来到熟悉的老屋，再不见那灰布围裙，再没有热腾腾的满屋。我现在可以带着她看看外面了，但最疼我的奶奶离去了；我现在可以让她享福了，但最疼我的奶奶真的去了。

我只能在奶奶的坟头一次次地喊着:“奶奶，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但那慈爱的面容、带风的身影、满眼疼爱的最牵挂我的奶奶再也不见了。那历历在目地的老时光，永久地储存在我的心灵最深处。 唉，永远走不出我记忆的暖心的奶奶呀，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真的走了……

2021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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