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赏析之八：冉冉孤生竹

吴门一苇

其八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是一首闺中怨妇的哀歌，带着绵绵的忧虑。有关这首诗中女主角的身份，古来就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已嫁的新媳妇，一种是待嫁的未婚妻。两种说法都说的通，但考虑到“过时而不采”这句，我个人更倾向于未嫁。
　　这首古诗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这八句意思是说，（我就像）一棵纤细低垂的野竹子，扎根生长在大山的脚下。与你新订下的婚约，就像菟丝缠绕着女萝。菟丝生长有合适的时机，夫妇也应该适当地相聚。我纵然不远千里想来嫁给你，却又隔山隔水。。。
　　前六句全是比法，先是以野竹子来形容一位待嫁的少女，纤细而低垂的形象，勾勒出柔美又坚韧、倔强又含羞的女性之美。泰山，并非实指著名的东岳泰山，而是“太山”，就是大山的意思，这里应该是比喻女子的原生家庭，她自己的父母，就是像为野竹子提供生长环境的那座大山，是呵护竹子、为她遮风挡雨的那个家。菟丝、女萝，其实本身都是要依附其他乔木生长的藤蔓类植物，一般认为菟丝是女子自比，而女萝则比喻她的新婚丈夫——这里似乎与咱们惯常的思维不同，通常女子若是菟丝的话，男子应当是那棵树吧（哪怕灌木呢），这里却也是另外一种爬藤，可见，这个男子也许是太年轻、也许比较软弱，在女子心中尚未达到“树”的状态，但却可以与菟丝更好地相互缠绕，浓情蜜意哦。接下来，仍以菟丝的生长时机为喻，提示对方“夫妇会有宜”，一对夫妻总是要有相聚的时间，这里姑娘以婉转含蓄的笔触，浅浅地透露了一点心中的不满。到这里，这六句，虽然全是比喻，但本体与喻体都有细微的变化，随着层次的深入，她的情绪也有着细微的变化。
　　竹子对于生养自己的大山，是眷恋的感恩的；对于将要与菟丝相伴终生的女萝，她是期待的，却并无太多的仰望（即便这样也还是想嫁他）；她等待着与他完婚团聚，在最合适的时机（自己最好的年华）——到这里，没说出来的是：他却没有来！
　　于是有了“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的感慨，这句由比转而为赋，明明白白地说，千里万里我也会嫁给你，为什么又会隔山隔水地不能如愿呢？这里的“山陂”并非实指山和水，而是指心中不确切知道的那些或有或无的困难。这个纤柔的细竹子一样的低着头的姑娘，她向往着爱情，期待着幸福，那个女萝一样的男子却迟迟没有来迎娶。她困惑、她迷惘、她徘徊、她惆怅，她不知所措地遥望着远方。
　　接下来的六句“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我们把它作为第二层意思：我想你想得都要老了，你迎娶的轩车怎么迟迟还不来？我看着蕙兰的花儿替它忧心，它含苞初放熠熠生辉。可是，过了最美丽的时节却没有及时采摘，再美的花儿也会像秋草一样地枯萎。这六句前两句用赋法，后四句用比法。在《行行重行行》里，也有“思君令人老”，年华老去、红颜不再是一个年轻女子最害怕的事情，但明知道思念忧虑会加速衰老，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想他。想他，想自己，想自己那不可预知的未来。蕙与兰，从屈原的诗中就是美好而娇弱的化身，它们优雅、芬芳、敏感、易折，一如女孩子稍纵即逝的青春。诗中，这个细竹子一样的女孩儿，她为蕙兰花儿忧伤，为自己的青春忧心，为男子的感情忧虑，她温婉而含蓄地提醒着那个男人，再不来娶我，我就会像秋草一样地枯萎啦！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这两句说，我知道你节操高尚（会对我忠贞不渝），我还要做什么呢？我只要安静地等着你就好了。。。这种看似释然明朗的语言，恰恰最能看出女子内心的忐忑与不安。因为那个“君”的高风亮节，只是她的想象，她的猜测或者说她的希望，没有任何的依托与保障，而她面对的事实，只是他迟迟没有来。她其实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但她宁愿相信他是坚贞地爱着自己的，没来，只是因为隔山隔水这些无法克服的客观困难吧。这是她的期望，更是给自我的心理安慰。

　　这首诗的作者，同样杳不可知，但能肯定的是，此人极善比喻，这首通篇十六句的诗，有十句运用了比喻，古人虽然喜用比兴之法，但在一首作品中，大半内容依靠比喻来支撑，叙述事件、推进情感、丰富内涵、加深层次，辅以赋法穿插串连，实在是很少见的。

　　另外还有一点，这位作者大概是个植物达人，诗中涉及的喻体，全是植物，品种还挺多：竹子、菟丝、女萝、蕙、兰、秋草等等。作者十分熟悉各种植物的外形与生长特性，“冉冉孤生竹”与羞怯娇小的待嫁新娘的形象契合得多么好？菟丝与女萝，同为攀援的藤类，长的也差不多，甚至在合适的环境里可能会寄生到同一株植物上，互相缠绕，是不是很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对夫妻呢？而且通常，菟丝更细小些，而女萝如果是寄生在松树上的话，还是可以长得很长的，故而，这两种寄生植物也有微小的差异，诗中菟丝为女、松萝为男，也蛮妥帖。至于蕙与兰，本身就是娇弱而美好的。秋草用来比喻韶华不再的女子，可谓形神兼备。所以说，这位作者起码是个植物超级爱好者。

　　最后我想说的是，从这首诗，可以看到两千多年来男人理想化的女子是什么样儿的，看看诗中那个痴情、柔美又迷茫的女子就能知道了。这个女子不仅爱那个男人（专情），还会思念他（浓情），更是相信他（痴情）。相信他的品格，相信他的节操，相信他的爱情。。。所以，男人理想中的完美女人，不仅要柔美、痴情还要好糊弄，这不是标准的傻白甜么？所以，要寄言那些细竹子一样的女孩儿们，请努力坚韧地活下去吧。有太山可以依托自然是好事，没有的话，就自己面对风雨又如何！就算你有蕙兰之姿，没人采摘与秋草一样的枯萎也是一世的枯荣。多少被人采摘插到花瓶里，头几日的光鲜劲儿过去，根本活不到秋草时节就蔫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