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阁庄园印象

Jisheng Wang

8月13日星期五，立秋都过了快一个星期了，今年的夏天好像是什么都没干就偷偷地溜走了，令人心有不甘。一年半新冠病毒大流行，被耽误得太多，最明显的就是不敢出国，不敢出远门。当然，胆肥的人们在希腊、西班牙发贴示威，嘲笑我们这些窝在家里苟且贪生之辈。

瑞典幅员辽阔，虽来瑞旅居32年，近我目前人生一半的长度，但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远非深入。瑞典中部Dalarna达拉纳省是文化积淀深厚之地，如同中国的陕西、河南。一年前，刘波、周盈俩口子在达拉纳省距Borlänge市25公里处买下一个庄园，据说收拾得差不多了。现受邀前往，又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枉2021年也有过一个夏天。

180公里的路程，本可以三小时一气呵成、一无返顾、一门心思地直达目的地，但那会很没劲。一路风展景色如画，必须找个靠水边的地方慢慢享受风光。要不是刘波来电催促，说只等我们到达后下湖拉网收鱼，这个路边小憩还不知道会有多久。

GPS导航，一路行驶顺畅。庄园设在公路边的牌匾招摇到足够引人侧目。当上地主的人，想低调都不易。

当看到那一群在朋友圈里巳经多次亮相过的乡间别墅，便知旅行的目的地到了。原来庄园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它还可以是被我认识的人拥有的。

Ulfshyttans Herrgård在瑞典文中简明易懂，但是翻译成中文真的很难。Hytta原意是炼铁高炉，打开地图一看，地名中有这个字的地界比比皆是，说明工业化之前那些地区还没有什么人文背景，十七世纪后金属冶炼业的发展，对那里起到过重大影响。Hytta这个字也可指表面上包金属的塔式建筑。眼前的这个庄园主楼正是如此，形状酷似炼铁的高炉，金属部分如同高炉的顶盖。把Ulfshyttans Herrgård直接译为乌尔夫高炉庄园，听起来有伤大雅。Ulf人名，结合小楼藏书楼阁的功能，我称它为邬阁庄园。

后院有块石碑，记载着1917年12月1日当时瑞典王储Gustaf VI Adolf 和夫人Margareta（1950年至1973年任国王，去世后将王位传给孙子Carl XVI Gustaf，即现任国王）来此活动的事件。虽然瑞典的历史没有上下五千年那么复杂，但我永远数不清年代和国王的关系。我对历史上花边消息的关注度远高于历史学本身。据说邬阁塔楼的顶部曾有个蓄水器，夏天太阳的热度被用来给水加热，并保存起来。王储夫妇竟然用那里的热水洗了个澡。

我把自己住的房间用手机过滤了一遍。据说新婚客人常选它为婚房，这让我们这对近四十年的老夫妇想入非非。下楼的路上，顺手几个客房和客厅都扫瞄一下，可见新主人为保护老瑞典留下来的文物有多上心。

到酒店落实好房间之后，去放下心头挂着的第一件事，拉网收鱼。这取决于今天晚饭的内容和满意度。

有人说，刘波是一个因为当医生而被耽误了的渔民，听上去很是荒唐。但即便是当渔民也会过得不错。捕鱼捉虾，养鸡种菜，丰衣足食。许多人生的缺憾是因为追求得过多过高。

有这么手下不留情的人，今天的晚餐算是有着落了！

乘着女主人准备晚饭之机，帮不上忙的人自然在水一方。先游泳，后划船，再划板。据说划板SUP是当前斯德哥尔摩人民最风靡的水上运动，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成为奥运会的新项目。刘波指导有方，新手们秒会，无一失衡落水。

我的运动能力有限，全靠年轻时自封浪里白条的底子。怕的东西很多，就是不怕水。哪怕东西南北来风，清汤上漂浮的白肉永不沉没。当年没有报名参加海军是人生第一次重大失误。

年轻人学起来一点也不费劲，学会了之后还停不下来，象是上了发条的永动机。

在邬阁庄园的30公顷占地的半岛之外，与水面对岸之间以中线分界，靠半岛一侧均属庄园所有，但捕鱼仍需有偿办理许可证，由社区管理。有些小于岛礁的石块很有景观价值，突然想起一个叫钓鱼岛的地方。

为了晚饭的野味，我们在半岛上巡视一周，釆摘些蘑菇当菜。这个时节，最多最好吃的是鸡油菌和牛肝菌。被称为牛肝菌的、厚肉敦实的蘑菇被瑞典人称为Karl Johan。原因是瑞典历史上一位叫Karl Johan 的国王喜欢吃它。这个名人效应持续到今天，落实在一种蘑菇上，这本身就是一种传奇。

厨房报来晚膳食谱：鱼是自己捞的。

蘑菇是自己采的。

蔬菜是自己种的。

鸡蛋是自己（的鸡）下的。

这么仪式感十足的晚餐巳经很久没有体验了。

饭后因多云没有夕阳可看，到客厅小坐。墙面上的墙纸有一些年头，产自意大利，展现的是美国历史上的战争故事。

据庄主介绍，同样的墙纸在世界上仅存两处，另一处是美国总统的官邸，华盛顿特区的白宫。在这种氛围中歇息，有身价不菲的错觉。

晚上没拍成日落，寄很大的希望于日出。周六早上五点起床，直奔湖边朝东的顶端。不是精神病患者一般干不出这般举动。再说了，房钱按时间利用率分摊，我只睡那几个小时，肯定亏大发了，当然这种“吃亏”的事干了一辈子。

清晨的湖边是治愈心灵的场所。听鸟语，嗅花香，看薄雾在静静的水面上翻卷式地弥漫奔跑。半岛高处有个凉亭，当地有个泰国佛教协会的大师，每周到这里来打坐。

晚上损失早上补。这个日出过程如同一幕大戏，每分钟都在变幻中享受。

惊回首，发现拍摄者的光辉形象变得高大无比。

树叶披上金色的光彩，森林成为大自然的宫殿。

一草一木都以自己的方式问候初升的太阳。

蓝莓和红果，青松与清水，万类争自由，各自显风采。

昨夜小雨，把空气中的尘埃清洁一空，让此时的太阳光芒万丈。

看云卷云舒，品人生起伏。

这种果子好看不能吃。学习生存知识，必须了解自然本质。

出于泥而不染，一泓秋水因此而升华。

此处最应景的当属唐人韦应物的山水诗句：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古人把绝句用尽，让我们找不到更好的字眼来形容同样的景象。这不是今人的无能，而是先辈的足智。如纵我斗胆改一字，那只是把春字改成秋。

于无声处，同样让人感觉生机盎然。今天正好是中国传统上的七夕节。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脑袋里冒出句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今人无奈，又一次引用古人所言，示图中的金风玉露。

路过鸡窝，正赶上公鸡打鸣，母鸡下蛋。

不劳而获的我，手上能感受到新鲜鸡蛋的温度。

路过菜地，还要脚下留情，别踩断了瓜藤。

野地里的鲜花，比花店里的就是有生态感和自然感。

转回庄园楼前，晨曦把湖面照得金光透彻。早餐巳备好，此时秀色可餐。

早餐按三星级酒店的标准，形式很重要。

在室外吃早餐很轻松随意，聊天都有海阔天空的感觉。

饭后的重要节目是听庄园主人细数家珍。

这位女主人Baronessa Caroline Arfwedson（1861-1943）在这里度过半个世纪的时光。她是这个建筑中身份最显赫的人物，她的名字前有个男爵夫人的贵族头衔。

也许是她显赫的身份，使她在上流社会交友甚广，这里发生过的一些重大的活动和庆典均以她为中心。

曾经的男主人Gerhard Arfwedson (1854-1928)是个冶金业的企业主。1887年成立Ulfshytte Jernverks AB乌尔夫高炉炼铁公司，他是厂主和总经理。那时雇工超过百人，每年产生铁一千吨以上。

他74岁去世算得上长寿，但他去世后企业进入薄利时期，直到后来转卖。

1921年11月6日，女主人60岁生日庆典，女作家Selma Lagerlöf 写贺辞大意如下：

邬阁园居住着一位

达拉那为荣的夫人

智如女王慈如母亲

她的统领至亲至爱

她的面包接济饥饿

她的快乐带给童孩

她堪比达路姆圣母

注：达路姆圣母Margareta Hansdotter(1594-1657)是瑞典历史上一位著名的慈善家。

瑞典王储 Gustav VI Adolf 携夫人Margareta 于1917年来此参加庄园主举办的活动，有此照片为证。照片中还有男爵夫人的好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elma Lagerlöf，还有庄园的常客Carl Larsson和Anders Zorn等社会名流。

1937年，乌尔夫铁厂因经营利润微薄，卖给了瓦伦堡财团下的公司。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瓦伦堡家族的瑞典私人银行SEB为防战火烧到瑞典之不测，把SEB银行在斯德哥尔摩的珍宝财富转移到达拉纳的大山深处，邬阁庄园定为SEB总经理Marcus Wallenberg 的备用居所（实际上并未去利用过），并成为银行职员的度假场所。照片中SEB银行一百克朗的股票在当时是很值钱的，起码是现在的六千克朗。

虽然电话机在瑞典发明和使用较早，但在过去，电话机应该不是平常人家的摆件。这家人桌上随意的摆件也不是一般人垂手可得之物。

塔楼最上层的房间是当年女作家、19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emla Lagerlöf 女士的讲习所。现在这间屋子的利用率不高，给人以束之高阁的感觉，甚为可惜。冬天在这里开咖啡馆，窗外看远山Romme Alpin滑雪场景象，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当然，还可以春风得意时赏花，夏季炎热时纳凉，秋天落叶时写文章…不过，想借此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梦想是难以实现的，想成为Carl Larsson或Anders Zorn那样名家的几率也不是很大的。

夏季里，登高望远，居高临下，山外青山楼外楼。

待秋深，层林尽染，漫湖碧透，天外有天人中人。

时隔一年，目睹周遭的一切，感觉刘波、周盈的变化真大。他们以强大的行动力很快把梦想变成现实。几乎所有来瑞典的华人都有自己的瑞典梦，做梦的权利是人人平等的，产生出不平等的是因为有的人把梦想先实现了，而大多数人为没能实现梦想而感到失落。这个后果会比较严重，但我们只能笑对。

为了准备回斯京，主人刘波要在半天的时间内陪我们完成下湖收魚捞虾和采摘蘑菇的工作。下午有重要客人订了饭局，厨房的活都得主人亲历亲为。今天收鱼还是三条，显然我们已经没有了昨天收获时的惊喜劲头，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在这青山碧水之间。

今年的雨水充沛，林中的蘑菇长势喜人。在斯京釆蘑菇，人们的主要精力在于寻找与发现；在达拉纳乡下，人们的主要精力在于挑选和收割。很快两篮子装满，该收手时就收手。

邬阁庄园一个多世纪饱经风霜，在刘波之前的庄园主人在此居住十二年。因夫人身体状况欠佳，最后十年中庄园无法开展经营活动，房产维护也难以为续。刘波夫妇接手庄园后，全力修整庄园内外。他们力求根据历史照片，恢复建筑内部的装璜布置和色彩，并将供热供水系统全面更新。从上房揭瓦，到下地挖管，两个人业余时间里干了一个装修公司的活。对瑞典文化传承如此殚心竭力的中国移民，在我认识的人中还未发现。

毫不奇怪，刘波周盈这对夫妇的举动受到当地人民的极大关注和赞誉，一时间几家当地报纸将他们的事迹登在头版头条。当他们在Borlänge 超市现身时，成为受追捧的名人。因为中国人面孔难以被确认，还不断有人试探是不是他们所知的真人。这是让真人感到颇为尴尬的事情。邬阁庄园的复活，令当地人为之振奋，不少人周末到这里喝杯咖啡。他们意外地发现，女主人烤制的胡萝卜甜点是瑞典最好的。那位男爵夫人的第四代后嗣从法国来瑞，看到祖上故居保持得如此完好，不禁动容。既使是曾经在这里当过仆人的老一辈，对这里也是充满了眷念，旧地重游。

离开庄园，我们把“海陆空”所有的战利品都带走了。刚打上来的鱼，刚摘下的蘑菇，刚掏出的鸡蛋。把鸡蛋算空中产品听上去有点牵强，但鸡本来是飞禽类，虽然它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只是人类为了其自身利益和贪婪本性，避免鸡飞蛋打，把鸡关进笼子里，让它们吃食下蛋，多下蛋。

我对养鸡收蛋是有极大兴趣的，但白拿别人的东西是很过意不去的。女主人告知，今天早上收到17只鸡蛋。她送我一盒鸡蛋15只，看来地主家余粮不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打道回斯京之前，再回看庄园，庄主告诉我今后的发展思路。根据女主人的设计，从路口进庄园的一路，林荫大道两侧种上樱花树，冬去春来之际，盛开樱花，最具亚洲风情。可以想见，那时的邬阁庄园定会是Borlänge的名胜景点，愿有朋自远方来，络绎不绝。

作为一个满意而归的访客，我能对主人表示的谢意难以言表。留下这几个字，算是对主人和自己的交代。另外，有感而发的是：旅居瑞典的华人越来越多，要想深度了解这个国家，除了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住现代化的酒店，不管是五星级还是无星级，到哪里都差不多，以价格区分等级；而住民宿住庄园到哪里都不一样，以人文讲述故事。在讲究性价比的时代，我自然倾向于选择后者，因为当地的故事是物超所值的收获。

瑞典有一句谚语：När man gör ingenting, kan man uppleva mycket. 无所事事，方可感触诸多。我写美篇只是想印证，此理对中国人也亦然如此。邬阁庄园，和无所事事的我，咱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