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愿书

平凡的老樊

春节刚过，远房从未联系过的表姐打来电话，求我上马街书会去给写摊说书。点名还要宝丰有名的余老先生和他的徒弟春迎，我说余老先生快百十岁的人了，唱不了长篇大书哇。她说，一是想沾沾老寿星福气，二是那给神仙的许愿不能变，让徒弟唱大书，那神段子让余先儿唱。我惊讶于表姐说书行话的专业，她说这都是行内人指点的，送子奶奶喜好这一口，媳妇添了孙女，称心如意，满月宴要还愿了。 放罢表姐电话，就忽然想起来五十多年前老家小村那俩家唱愿书的一幕幕来。 那年冬天，村上边姓和吉姓俩家同日娶媳妇，一时间闹得全村筛子笸箩乱动弹。这家请班唢呐吹吹打打，那家也赶紧跑韩店请来一班。立灶的，搭棚子的，挨家挨户借桌椅板凳的，剪窗花贴对联的，整村人都动员起来了。 我们这些正上高小的娃娃们，正赶上闹洞房。这家闹一会儿，就一窝蜂跑那家去闹，跑过来跑过去，闹的是天翻地覆的不亦乐乎。末了，大家开始评论起两家新媳妇的长相，有时大人们也掺和迸去，有理有据的发议论。 有人说，这边家新媳妇长得胖墩墩儿的，脸圆，屁股也圆，一身的福相。你看那屁股圆周周的肉夯夯的，撅屁股瓦腰的，肯定是个生养孩子的人，旺夫又旺家。有人还说，屁股大，引小子，三五年就是扑扑通通一大群，这老边家三辈子单传，这辈子要积德了，想的就是儿孙满堂。有小伙伴们不服气说，脸怪黑，没有人家老吉家媳妇白。也有人接腔说，小孩子知道啥，人家那黑是黑耐端祥，细瞅瞅，耐看着哩，先生掐了八字，旺夫相。 我和小玩伴儿江子就私下议论说，老吉家媳妇好看。要个儿有个儿，苗条条的身段。要模样有模样，白生生的瓜子脸。还有那弯整整的眉，一笑两个酒窝，那双眼象天上的一弯月亮，老是喜眯眯的，象一汪清水的透亮，美着哩。 我就把老吉家的新媳妇当做了将来娶媳妇的模板。我想，要是弄个胖乎乎的媳妇，不说别扭，单说要扑扑通通生一大群孩子，可是咋养活呢？心里纠结着，还是想那廋些点苗条点长得好看的媳妇。 果不其然，半年时间一晃而过，这老边家的胖媳妇肚子就扛起来了。那婆婆公公美的合不拢嘴，见人就夸媳妇快生了，搬着指头查日子算。人们说这老俩口想孙子想疯了，你看天天美的象吃屁花子一样。日子临近了，又是提前准备叫亲戚，张罗着收米面，待满月客。 谁知媳妇临盆生个闺女，那老俩口子的脸就黑丧下来，啷嘟囔囔的，也不打算待客吹响器了。保媒的本家族婶子说，先生掐过八字，这媳妇一肚子小子哩，这送子奶奶先把闺女给送过来了。老婶子哼唱道： 送子奶奶游四方， 怀中抱个白胖郎。 奶奶殿里去求子， 许下说书唱两场。 …… 一唱警醒梦中人。那边家老俩口子看个好日子，去到香山寺里奶奶殿又是磕头祷告，又是观香添灯，许下来年的说书戏，忐忑不定的昐着媳妇的肚子里的念想。 说奇怪也就真奇怪。边家媳妇真是能生养的料子，没等上半年，可又出身子了。这一回，那媳妇的肚子鼓的是又高又圆。这公公婆婆三天两头往寺庙里进，不管是道观，祖师庙，山神庙，牛王庙，还是眼明寺，风穴寺，香山寺，逢庙就进，见神就磕头。许是心诚，许是边家的造化，也更是老边家儿子媳妇努力的结果，临盆坐草时，边家儿媳一胎俩个小子，让的边家又是放炮又是吹响器，满月酒办的大方又排场，把本不经常走动的远亲，驴尾巴吊棒槌拐弯抹角的朋友也叫个遍，唱了三天书，一天两场，也算是村上乡亲们沾了点光。 老边家媳妇肚子象开了闸，这老吉家媳妇二年多了，还没有一点动静。吉家婆婆也是个碎嘴子，免不了说些不中听的话，“是只老母鸡也该开窝嬎蛋了，二三年了，老吉家养个张嘴子货，就知道三天两头走娘家。”这老公公明里不说，暗地里却和老婆子咬耳根子吹枕边风，“咱家喂的小母猪一年还下两窝猪娃哩，那后沟吕老头的狼猪来打圈，一打一个准，一窝下来就是八九只猪娃子。是不是咱娃子不中用，逃懒不下劲儿呀？”老吉婆“啪”的打了老吉头一巴掌说，“老了说话还没一点成色。人家老边家三天两头庙里烧香许愿，又是唱愿书又是送响器，咱也该去拜拜送子奶奶，该许愿就许摊说书，咱也不能小气喽。” 第二天，老吉婆兜了半兜子鸡蛋上老边家门里讨教。这老吉家与老边家不沾亲不带故，平日素无来往，今日带礼进家，老边婆自是喜笑颜开，比常客亲热了几分，便传经送宝似的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把求子还愿经历倒给了老吉婆。 原来边家三世单传，人丁不旺。到了她这辈，本家族爷便叫从娶媳妇合八字到儿子婚期看日子都是请的高人指点，头胎生个闺女，有点心慈。先生又指点去香山观音菩萨那里求子，求到送子奶奶殿。那送子奶奶殿供奉有三个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那大奶奶心善，一求就灵。三奶奶吝啬，送了还老是收回去，不好成人。拜菩萨拜送子奶奶，心要诚，要上供，还要添香火灯油钱。最重要的是要许愿，要生男要生女，神前要祷告明白。许愿就必须还愿，是唱大戏，还是唱说书，要给神仙许明白。许了愿，如愿以偿了就要还愿。大戏咱庄户人家请不起，神也不怪罪。请摊说书戏唱唱，那神灵也爱听。求子不许愿，那等于是白求恩的哥哥和妹子……白求搭和白求想。 拜过神仙许过愿，到大奶奶神像脚下去偷娃娃。那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脚下都有一大堆泥塑的木刻的布缝的小人。有大的有小的，有胖的有瘦的，有黑的有白的，有小子打扮的，也有闺女打扮的。看中那个了，一把抓手里，用红绳拴住，揣进怀里，扭头就走。不挑三拣四，不回头观望，万一惹三奶奶不高兴，收回去，那孩子就是生了也不好成人。回家路上，不拐弯，不串门，也不要和闲人搭话。进家就把小人放进箱子里，箱子千万不能上锁。一上锁，那小人就出不来了。媳妇怀上了，有心再去给菩萨报个喜。一直到媳妇生下来，必须把偷来的小人娃娃原样再送回奶奶殿。顺带还得再多做小人还回去，生一个多还一个，生两个多还两个。这可是老辈子的规矩，万万不可坏了老规矩。许的什么愿，一定要还什么愿。唱愿书到寺庙奶奶殿唱最好，俺那头胎就是在庙上唱的。在家里唱也行，村子里乡邻们也能沾光听听书，排场些。但也得把神灵请回来，上香上供，一点路数也不能少。 老吉婆一夜未眠，心里盘算来算去。直到天未亮，一骨碌就爬起来，收拾收拾就直奔香山寺，她要烧那第一炉香。供品摆了双份，香火钱拿了双倍，头磕的是咚咚咚的响，许下口愿求赐双胞胎，许下三天六场弦子戏。要是随了心愿，就请个唱的好的书状元，让神仙好好过过戏瘾。 其实呢，吉家媳妇这两年心里憋屈的很。听着婆婆那指鸡子骂狗的话，气得不要不要的。无奈自家身子不争气，让老中医看了多少次，都是经血不调身子虚，那中药一服一服不敢在婆家取，老是回娘家煎药吃。不知道是中医先生的药方起了效，还是老吉婆求子许愿的结果？半年后，老吉家媳妇怀上了。有几天，媳妇光想吃辣的。有几天又光想吃酸的，吃吃吐吐，反应厉害。老吉婆美的去请邻村老中医号脉，说是有喜了。 这老吉婆喜不自胜，把媳妇当奶奶侍奉，只差没砍块板子立个神位敬起来了。又是杀小鸡炖汤，又是烙油馍放葱花香菜的，啥事也不让媳妇干。一边忙活着，一边喜孜孜的想，人常说酸妮儿辣小儿，这媳妇吃辣喝酸的，莫非是双胞龙凤胎？想想她在送子奶奶殿偷的是俩个小子，就偷偷的乐。 老吉婆挽着媳妇到村街上遛达，说是遛遛娃儿，还不是有意在夸耀。有人就顺杆爬给老吉婆戴帽说，哟，这五六个月身子笨成这样，莫非也是双生吧？老吉婆大声回应说，菩萨面前我是许了大愿的，那送子观音可灵验了。要是生个双胞胎，我唱它六天六夜书，让神仙听个够，也让乡亲们听个够。邻居们说，愿许下了可要兑现。老吉婆放浪的笑道，那是自然。 好事说到就到。老吉婆算算日子，早早把儿媳送到镇上卫生院，真是一胎生俩个，一男一女，喜得全家上下乐开了花。老吉婆回来掀开箱子拿出小人仔细端祥，明明白白偷回来的是俩个小子，咋一看另一个越看越象妮妮，老吉婆愈发相信这愿是要大大的还了。 书场就设在老吉家的大门外。早在媳妇的孕期，老吉家就翻盖了门楼，影壁墙上设了神龛，菩萨神位、送子奶奶神位、当坊土地爷土地奶奶神位都立出来，供品摆放一桌，香烟缭绕着，又是作揖又是叩拜，老俩口子一心的虔诚。 说书先生请的是鲁山西羊石的乔双锁乔状元，是马街书会上有名的老唱家。弦子“叮叮咚咚”一拉，简板“啪啪啪”的开打，乔先生娓娓动听的道来： 敬天敬地敬三仙，敬神全凭好香烟。 香烟飘飘腾空起，飘飘荡荡就上了天。 观世音打坐菩萨殿，劈面闻到一阵好香烟。 掐住烟头闻香气，就知道是凡间弟子把愿还。 观世音一见心喜欢，一道玉旨往下传。 玉旨传下菩萨殿，天地全神下凡间。 …… 请神仙不知神大小，让位不知正与偏。 神让神来仙让仙，该坐哪边坐哪边。 天地全神都请到，俺一段仙曲送神前。 ………… 说的是城东有个香山寺，送子奶奶老灵验。 去到寺上磕个头，然后再把娃儿拴。 老吉家来到寺上求儿男，金炉以内焚香烟。 但只见三个奶奶上边坐，金童玉女列两边。 今天求您不为别的事，俺家里缺少小孙男。 若是您开恩送来子，俺许个愿，天大的愿，说书戏连住唱三年。 大奶奶拿过子孙簿，从上到下仔细观。 只因他老吉家前世做过悔心事，罚他今生无孙男。 二奶说，罢罢罢！咱看他今儿许的口愿大，送他个龙凤双胎转回还。 三奶奶吩咐童子去送子，送子就在三更天。 到如今媳妇怀胎十月满，生一对龙凤双胞心喜欢。 这本是老吉家求子书一段，也算神戏书半篇。 众神听罢喜庆书，神喜人乐两双全。 凡间弟子来还愿，昔日的许愿今日还。 三天愿书今天唱，诚心诚意敬神仙。 众位神仙都请到，但等着下午开正篇。 乔状元一气唱的是字正腔圆，有滋有味，怪不得是鲁、宝、郏一带数得上乘的说书状元。 下午的正版戏是《美人洞》，一唱是十天半月也难唱到底。人们听温了听顺了，便叫喊着要续上几天，唱个有头有尾的。便有人说，老吉家你家生的双胞胎，双喜临门，这愿书得加倍双份唱，唱个十天八天的。老吉婆心想，这愿书的段子里有明明白白神仙要连听三年。咱有这天大的喜事，多唱几天又有何妨。随又向神灵祷告说，保佑子孙后代无病无灾，长大成人成材。要是再生上一胎，咱就真的连唱三年。 那书桌前，弦子拉的得瑟，简板打的快活，供桌上的香也燃的笑开了花。老吉婆说，神仙喜欢着呢。 还愿 给神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