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不远

漠雪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幽咽，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还给草原。

—————海子

　　“辉腾锡勒”，蒙古语，意为“寒冷的山岗”。它苍茫，辽阔，古老，纯粹。它是离我最近的一片高山草甸草原。

近的开车只须半个时辰就可以抵达，近的几乎可以用脚步丈量。

每年，我都会在不同的时节上梁。去看草原的春、夏、秋、冬。209公路来来回回地走，一望无际的风浩浩荡荡地吹。

每一次，我都会在一个有水的海子边坐到日落。春的萌动，夏的葱茏，秋的绚丽，冬的凛冽……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山梁，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树林，每一种野花，每一片移动的牛羊和马群，每一把马头琴拉出的悠扬旋律。以及每一个节令的日落云霞和星河如雨。

　　 它是我最自由的远方，最空旷的孤独。

博大而深邃，包容而治愈。

有人说，夏天的草原是美丽天堂。千山一碧，绿草如诗，野花如星辰般在草地上升起，又落下。

绿野吞没了羊群，骏马桀骜地奔腾，长河在落日下蜿蜒……

它是城市之外的自由流浪。

跨上马背，策马驰骋，仿佛在浩渺的风中飞翔。

采几朵淡粉色的野菊，绕湖奔跑，洁白的裙角在风里飘成一朵白雪。

走进一座蒙古包，与牛羊，星辰对望。听牧羊人叙述蒙古往事。包外，烟火腾空而起，绚烂如花。

裸足淌过一条小河，澄澈如眸的湖水倒映出大朵绽放的白云。望着湖水发一会儿呆。

远处，风车旋转，不问悲欢。

　　 黄花沟，第四纪冰川地质的遗存。山谷蜿蜒曲折，层峦叠翠。挂瀑崖前，水流潺潺，如雾如丝。奇石林立，曲径通幽。

入南门，各色的野花在草甸里摇曳成海。踏着原木栈道一步步前行，会忍不住在花丛中翩然起舞。欧式风格的小火车画着优美的弧线，穿行而过。

走累了，坐在草甸上，仰望山石。“剑门山”，“神龟岭”，“挂瀑崖”，“三叠泉”，“神葱梁”……我想象着最初为这些山命名的人，是如何沉思推敲，寻找合适的字眼。如同在星空下找一颗形状确切的星，让后来的人在一一说出名字时，觉得幸福和神圣。

　　 七八月间，满山黄花绽放，如绸似锦。阳光下，闪耀着碎金一样的光芒。在花海里徜徉，就像踩进梵高的油画里，现实和梦幻的光彩重叠。就连空气也变得无比浪漫。

几百万年前，火山爆发形成无数“火山坑”，若干年后，长满野草和各色的花。又因雨水汇积成为海子。九十九个天然海子，曾经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草原上。传说，成吉思汗在此，也曾立马垂鞭，恋恋不舍。

九十九泉，历经时光，不增不灭。

坐在静谧的湖边，从落日到一夜星辰。望着，望着，星星就会如碎钻坠入眼里。许一个心愿吧。七夕，有英仙座的流星雨滑过，你一定会找到一生的自由和平静。

每一次和草原相见。都会出发，经过，抵达，告别。这些距离，像退后一步，望入镜中，它如此清晰，明净，开阔。一如经年后的内心。

出发

已经忘了有过多少次出发，大都是一个人。偶有同行者。

最多是在大雪纷扬里。不畏天寒地冻，山高路陡地奔赴。

天气越冷，空气愈发纯净。在出发不久的路上，就能真切地感受到空气像滤过一样轻亮，透明，空灵。

远远地，望见草原白雪茫茫，广阔，清冷，天山一色。

有时，也会在厌倦城市人群后，一个人去放逐。竹杖芒鞋，耘田牧雪。

这片高山草原，在深冬人迹罕至。大雪封路。铲雪车驶过时，路边是高达几米的雪墙。戴着风雪帽，裹上最厚的羽绒服，站在路边，人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伫立的“雪”字。即使回到车里，开足暖风，温度盘显示也在零下三十多度之下。

如果遇到大风，卷地三尺，飞扬的雪挡住视野，只有扑面而来的白毛风。路面结冰，光滑剔透。双闪不停划动，以极慢的速度前行。有时会有S形弯道，有时有重型卡车擦肩而过。命运的死神，总是不失优雅地与我错过。

当然，我也会在一些美丽的节令里，去草原。比如立春，谷雨，夏至，白露，霜降，大雪，小寒……随车携一热水炉，一款成年老白茶，一把老旧的紫砂壶。接谷雨煮茶，扫松雪煎茶，收清露泡茶。

坐在松林小径里。有时是夏至，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如绿色的飞鸟。有时是经霜的白草红叶。还有时是小寒里的满地绵软的松针如被。铺上毯子，自斟自饮。

天地有大美，人心存幽微。就和当下的节令谈恋爱吧。它不会辜负任何人。它一一收藏下所有的思念、眼泪、真心。包容且治愈。

生命是一场孤独的旅程，而出发，总是带着欢喜、雀跃、期待，向往……

经过

草原是广袤的，我曾经过许多美好。

有时，牛羊静默地穿过公路，气定神闲。对来往的车辆熟视无睹。

有时，会看到山尖飘荡的彩色经幡。蒙古族人相信，风会将经幡上的祝福吹到所及之处。所以，随处可见的经幡猎猎飞舞。

有时，会经过一片海子。一汪湖水澄净如明眸，令人想起“眼波流转”这样的字句。环湖是各种野花。金黄的蓖梳剑，白粉色的雏菊。紫色的鸢尾，临风而立的格桑花……

有时，会遇见成行的马队，在落日下奔跑。牧马人大声放歌，悠闲而旷达。走过去聊几句天，很快就熟稔。他会骑着摩的带我翻山越岭，去寻觅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一碧千里，远山在天空下勾勒出墨绿色的曲线，高低起伏。近一些是几百亩的油菜花田。花已掉了许多。欲流的翠色铺展地无边无际。眼前，是齐肩的黄色小碎花。翻过围栏，穿行花间，衣服和相机都会沾上一层金色花粉。

夕阳斜照下，它耀眼的金黄绵延到天边。

当牧马人挥舞着马鞭，与马队在山岗上留下一幅远行的剪影时，我越发相信，银河系很大，最大的可能是后会无期。

有时，我也会挑选一匹枣红色的马，策马，扬鞭，飞奔。马踏过草地，漫山遍野的野花也随之起舞；马踏过九十九泉，平静的湖面会绽放出一朵朵洁白的浪花。当马停下来，你环抱着它的脖子合影，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如此温驯，如恋人的双眸。

　　有时，采一把野花，编一个彩色的花环戴在头上，在松林小径里悠闲地漫步。觉得自己如一只戴着花的小鹿。弯腰捡一大块树皮，悄悄在上面写下几句诗，装作文艺又深沉的样子。

有时，会夜宿草原。搭一支橘红色的帐篷，躺下来，仰望漫天的星辰，在正北的北极星下，银河壮观而瑰丽。

……

每一处经过的地方，每一个故事，我都会记下来，以文字，以摄影，以心血。

抵达

有一种秋天，叫辉腾锡勒草原。它是一个生长在记忆里不远的远方。

这时，游客散尽。草原愈发空旷而悠远，宁静而温暖。

我会一个人抵达草原最深处的黑头山。这里有许多冰川纪留下的巨大花岗岩，林立如峰。沿着石崖站到最顶端，极目远眺，天地苍茫浩渺，草原和牛羊回归到原始的纯粹。

青草镶上了一道金边，层林尽染，呈现出不同质地和层次的黄。斑斓而又落寞。

静谧的海子，犹如彩色大地上的一大滴蓝色的眼泪。

惺忪的晨雾，缠绕在山峦和湖泊之间。落叶松层层叠叠，一缕明黄，一抹苍绿。寂静而梦幻。

湛蓝的天空，白云丝丝缕缕地飘荡，山峰随着云卷云舒呈现出深浅不同的光影。朱红，灰绿，深黄。

一群南飞的候鸟，似一片绚丽的翎羽，落在湖畔休憩，又飞远。只留下一圈波纹，无声荡漾。

长风浩荡，静影沉璧，我也想做一只候鸟，在草原里的海子抵达，且留守。

告别

一路上，从出发、经过、抵达，仿佛万水千山走遍，看了它一眼，然后，转身道别，原路返回。

回程经过一些村庄。有一次，在路边看见几处石头院子。院墙用石头垒成，里面房屋破败，木框窗。院子里开满自由生长的格桑和蜀葵。仿佛是一座天然的石头花园。

有时，会遇上雨天，山谷间的雨，像帘幕一样挂在眼前。

有时，会遇到风雪，下山的路异常陡滑，不能踩刹车和油门，双手握紧方向盘随着山势迂回前行。

有时，友善的同事，会反复嘱咐我注意安全。

这令我想起一句话，一个人在悬崖上的舞蹈。

有时，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硕大，金红。路边山峰的纹路，就像指纹。

草原逐渐隐没在沉沉暮色中，雾气开始升起，这一刻，山河仿佛是命运的掌纹。

秋天来了，与时光告别，与自己告别，与景色和人告别。我都决绝地先走，且不再回头。

然后，在若干天后，写下一些文字，寄给草原和远方的风。

再见，辉腾锡勒草原，后会有期！

　　部分照片作者，摄影师于宝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