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竖刁与易牙

顾桐

竖刁与易牙，算是春秋国史上确载的一对活宝。这不是我说的，是从马迁先生《史记》的字里行间得出的结论。当然，看官们可以不信。但我以合理演绎的事实说话。缘起是因为闲着也是闲着，以文字自娱庶几为一种防止老年痴呆的方法。

先说竖刁。这个名字十分怪异，应为后世所予，也有名以人恶之嫌。它所带来的是：数千年这一人群的语词滥觞、代用与翻新，如“宫竖”“貂珰”等。按说，以古汉语的释义，“竖”是指孩童（有时也指仆人，如“门竖”）。如“竖子不足与谋”，意为不要和未成年人谈论什么大事。“刁”亦作貂，这是一种行动敏捷并颇富爱心的小动物。据说，当时的人们（现在也是）为了得到它美丽松软的尾巴，以装饰自已的脖子，在冬天横卧在路上做冻僵状。这动物路过，心有不忍，就用自已存量有限的体温去温暖这“冻僵”者。人这时一下子就轻松捉住它了。貂至死也不明白人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的套路之深，洵是防不胜防。以“竖刁”为名，其字面的解釋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竖刁打小生活在齐国偏远的乡村，其时，他的国家十分牛逼，出了一位领衔五国的君主齐桓公，即“春秋五霸”之老大。按说，他俩的人生距离实在太大，不可以道里记。能遇到一起，是“天地相合”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还是发生了。

那时节，霸主地位的桓公，日子过得一个爽。他身边，武士如林，美姬若云，马尾拉线，车驾曳风。但是，好像桓公很长时间也提不起精神也愉快不起来，总觉少了点什么。一天，桓公突悟，原是身边缺一个近侍，让他工作起来很不趁手。如他一抖肩甩出披风时，应有人在后边接住；如出巡在外时，须有人给他端着保温杯；如他低声发布命令时，须有人在近侧大声传递出去，等等。这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高处不胜寒”的事例。事情想明白了就好办，宫中立刻发文，在全国海选一位少年充任这一工作。挑选极其苛刻，审核极其严格，过程极其繁复，限于篇幅，在此从略。让人欣慰的是，竖刁脱颖而出。

竖刁在之前，也即他自出娘胎之后，见过最大的官是“伍长”，也就是管理五户人家的小头头。如果说，现时一村之长属于“別拿豆包不当干粮”中的豆包，这伍长就是豆包渣渣了。就这，竖刁对伍长也不敢仰视。他做梦也更没想到能到五霸之首的桓公身边工作，那种激动喜悦的心情无以描述。从此，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就植下桓公这一人生榜样，一切都要向桓公看齐，如背个手踱步、蹙个眉思考、鼓个腹行走等。然而，机械式的模仿终究是在浅层面上的运行，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久，竖刁就酿出一个大祸。

一次，仅仅一次。桓公巡行途中，尿紧，下车驾后站在路边方便。做为近侍的竖刁觑得真切，也一时条件反射小腹鼓胀，于是，也掏出小鸡鸡，与桓公站成一列，一时间，旷野之下双流竞美。虽然，由于年小带来的器官局限，竖刁的径流量不能与桓公同日而语，但径流速远超桓公，甚而划出一道劲健的弧线，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桓公见了，没说什么，只是鼻子发出一声轻哼。似乎没尿完，桓公草草抖了两下，就收了架式……这一切都被随行的史官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次巡行，在一片阴影中结束。回宫后，宫里有关部门即刻找竖刁谈话。具体内容为三条：一，你怎么能与桓公并列小便？！二、即便并列了，为什么不能摁住一点？要尿那么高？三、尿就尿了，但桓公已结束，你为什么不马上中止还要继续？总之，结论是，你让桓公情何以堪？你让桓公还怎么做人？你让桓公还怎能进行他的霸主事业？

竖刁终于知道这次撒尿的症结所在，即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不是写检查就可以过关的事情。在宫里相关人士的喑示下，竖刁明白，不改变自己身体的天赋格局怕是不行。自宫的可行性浮上脑海。

周代以降，宫割技术已趋成熟。自然，促进这一技术成熟的基础是“五刑”（先秦五刑为：墨、劓、刖、宫、辟。隋后为：笞、杖、徒、流、死）的确立。宫刑亦称室刑、阴刑、腐刑。这种刑法的理论生发，主要还不在于使罪者获得巨大痛感与深刻耻感，它朴素的原理是，割掉罪者延续罪身（子嗣）的可能性。宫刑是国家力量的他阉，即罹罪后，你便身不由己，刀斧手们摁在专门的床上，一刀下去，罪无滋生。后来，这一刑法对君主也产生了启迪意义。宫里需要大量青壮男劳力以维系运营，但也带来后宫美丽子宫的不安全性。用这个法子，就一劳永逸了，让他们只是上边有想法，而下边没办法。于是，宫刑也就逐步洐化而成为一种为宫中不断提供劳动力的必须技术。

竖刁决定自宫。看官们务请注意，他的这一决定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因为，在这之前，或有自宫者，但惜乎无文字载说，充不得数。竖刁以母亲生病为由告假两月。他找到民间宫割机构，在格式化的文本中填下“我自愿……”等字句，然后签名，进行手术。即此，他夺得头名是史上被文字确载的自宫第一人。

竖刁华丽转身，重返宫里。桓公知道后，亲切接见了他，说，小竖呀，怎么来真的？！我当时哼了一声，是鼻子里钻进小虫所致，不是针对你的。不过也好。裆下少了一块，在我这里工作也就更方便了。

再说易牙。这个名字也够古怪，疑为后世附会所予。他还另有一名“雍巫”，这个名字好像正经了些，但与其说是名字莫如说是职业。雍，在古代是一种行当，即宰割与烹饪；巫，是以歌舞请神者，即会跳大神的人。于是，我们知道，这个易牙君，原来是个难得的复合型人才。当然，相关书籍上还写有“善卸射，精烹调”之类的话。那么，这易牙一名的意蕴和来历大约可以总结为，他的厨艺，足可使人能香掉牙。

易牙和前文所述竖刁，在齐桓公的宫中属铁哥们关系，互相帮衬着不断超越自我。做为一个厨子，易牙先前在宫里地位并不高。他所供职于大灶，也就是为后宫嫔妃们炒个土豆丝、煮个南瓜饭、炖个甲鱼汤而已。但他抓住一次机会，即改变了命运，调往桓公的小灶上工作。事情的起由是，桓公的如夫人长卫姬身体不好，老是闹病，易牙就为她精心烹制饭食，大约还加上些中药材之类形成食疗也未可知，居然就把长卫姬的病医好了。一来二去间，这俩人由饮食的形而下，越升至精神的形而上，感情擦出火花，俩人好上了，将一顶绿帽子妥妥地戴在桓公头上。当然，桓公不察。

大家知道，春秋战国那会儿，诸候们有“三热爱”癖好，即“爱宫殿，爱马匹，爱美人”，放现在说，就是“爱房子，爱车子，爱女子”。桓公也不例外，他女人多，顾不过来，三枝五枝红杏出墙，他根本就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也就当做不知道。长卫姬觉得易牙不仅给了自己食欲也给了自己情欲，就要报恩，让易牙的事业发展登上更高的台阶。就在桓公耳边不断介绍易牙是难得的人才。这其间，竖刁也在长卫姬的游说下，在桓公面前为易牙评功摆好。桓公禁不住两头夹攻，就说，那就继续发挥他的特长，调到我的小灶工作吧。这正合易牙所愿，等于和领导关系是零距离了。易牙从厨艺学而至社会学，深刻认识到这样一个颠仆不破的理论，要擒获一个人首先就是擒获他的胃。

一日，桓公得闲视察小灶，见到易牙。为舒解属下过于紧张的心情和打破地位过于悬殊的气氛，就说，小易呀，其实，我是不大相信厨技的，关键还是食材要新要奇要好。寡人什么没吃过呢？长翅膀的，没吃过天上的飞机；长腿脚的，没吃过地上的板凳……桓公又解嘲说，当然，当然，人肉我是没吃过的。

现在看来，桓公这个人智商可以，但情商存在严重问题。他本意是开个玩笑，让下级知道他有幽默感。但是，做为君主，那口是金口，那牙是玉牙，他这么随意一说倒很轻松，却将一桩血案留给易牙去操作了。易牙一听，这不是桓公暗示我，他想吃人肉吗？一不做，二不休，易牙体现了极强的执行力，回到家后，把自家亲生的三岁儿子剁巴剁巴就做了肉菜肉汤。从此也留下了“杀子奉君”这一成语和恶名。不过，后世有官家史学为他开脱，说易牙为胡人，而胡人有“易子而食”的野蛮传统。在这里，我们姑妄听之。做好后，易牙趁热上殿端给桓公。正是午后，桓公在班上翻看竹简，又累又饥，口中要淡出个鸟来。见工间餐送来，头也不抬，一边用膳一边工作。吃完后，才觉味美异常。就说，易卿，是你的手艺见长呢？还是食材有变呢？易牙说，陛下圣明，食材是俺家小儿。桓公一听，半晌无言。想明白后，就死劲抠自己喉咙眼。这哪能抠出来。作罢，只说，卿是真爱我呀。

竖刁与易牙，只所以称他俩为一对活宝，是说俩人都属于敢想敢干的类型。前者是“自阉以适君”，后者是“杀子以适君”。这种出位的方式，时被大臣管仲先生斥之为“非人情，难亲”，意为悖于常理，不可以亲近，并以此教育桓公要擦亮眼睛不被迷惑。但桓公不这么看，他认为，一个人能主动摘除裆下的玩意儿服侍我，一个人能杀了自家儿子来满足我，这有什么不好呢？可见，人的站位不同见解也不同。

最后，桓公这个一代雄主，的确是被两活宝坑了，竖刁与易牙，一个阉人加一个厨子，焕发出冲天干劲，伪立太子，滥杀大臣，绑架国政，而桓公的结局，竟是被活活饿死于高墙之中。宋襄公知道后，不干了，说，桓公是我哥们兄弟，哪能由着这俩货胡来。于是发兵讨伐。据史载，竖刁由于身体缺了部件，体力不够，跑不快，被襄公部队逮住即予正法；而易牙是全活人，体能可以，就跑到鲁国去了。

（配图为作者所拍晋祠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