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仿佛一夜之间,国营企业全部跌入低谷,丝纺厂自然也不例外。实力雄厚的国营企业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很多人想破脑袋也悟不透。</p><p class="ql-block">厂区中央的墙栏,曾经是黄睿的舞台,红白蓝黄轮番上阵,隶楷行草尽情挥洒,领导决策、本厂新闻、模范表彰、职工佳作,工友们在欣赏文字的同时了解了全厂动态。而如今,《第一批分流工人名单》贴在此处,墙栏依旧,辉煌不再,这里已成为全厂职工的伤疤。墙报不再令人振奋,而是让人百味杂陈。看过墙报的,窃喜者有之,叹息者有之,捶胸顿足也有之。黄睿不去围观,也懒得费神。她不难判断,那上面肯定有自己的大名,而且不会靠后。她是全厂表现最差的职工,她不下岗谁下岗?</p><p class="ql-block">下岗意味着断炊,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她倒有些庆幸。她现在是自由人了,不怕受谁的钳制。牛厂长本事再大,能把她赶出地球?下岗意味着新生。</p><p class="ql-block">庆幸归庆幸,认真想来还有几分不安。牛厂长手眼通天,今生今世能走出他的阴影?</p><p class="ql-block">审监庭安排调解,她硬着头皮按时到庭。她对调解已有本能的条件反射,听到这俩字就头奓。钟阳主持的十多轮调解,几乎全由牛氏夫妻狂轰滥炸。自己发起的反击,不入钟法官贵耳,伤不着对方皮毛。好在主审人换成了秦成刚,而这个人名声尚可,就心怀忐忑地去应对。</p><p class="ql-block">调解的地点在秦成刚办公室。牛公子摇摇晃晃地到来之后,就躺在那支简陋的长沙发上。他已并发肾衰,无力支撑那把嶙峋的骨头,眼睛大得像乒乓球,却什么也看不清。秦成刚给他自带的杯子续了水,他咕咚咕咚饮了几口,又少气无力地躺下去。他的父母就在身边,各接了秦成刚的纸杯点点头,算是谢过。黄睿站在另一侧,面色阴郁。</p><p class="ql-block">唇枪舌剑自是必经的流程,交锋过后,双方的怨气消耗大半。借着饮水缓冲的气氛,秦成刚问牛公子:“你的病,什么时候得的?”</p><p class="ql-block">“他俩结婚之后。”不等公子开口,牛夫人抢先回答。她黑红的脸膛很阔绰,让人一看便知生活非常优渥。“你说夫妻俩有甚仇,怎么就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呢?”</p><p class="ql-block">秦成刚笑笑,把目光投向黄睿。黄睿眉峰稍耸,平静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干我的事。你孩子得的是糖尿病,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这病,婚前就有。”</p><p class="ql-block">“你胡说!”牛厂长把纸杯墩在茶几上,盛气凌人。“婚前有什么病?你拿出证据来。”</p><p class="ql-block">黄睿便到牛公子的脑袋跟前,弓着腰问他:“你掏良心说,是甚会儿得的?”</p><p class="ql-block">牛公子闭了眼不理她,牛夫人便冲向秦成刚,点着背后的黄睿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可是当着你的面,还在逼他!”又回身冲着黄睿,“他病成这样了,你还不依不饶,想怎么着,弄死他呀?”</p><p class="ql-block">“惹不起,我还躲不开。唉!”黄睿很无奈,回脸向婆婆。“好吧,我不逼他,问你。你孩子原来多重?”</p><p class="ql-block">牛夫人不假思索:“二百多斤。”又冲秦成刚,“秦庭长可以去打听打听,我孩子的块头,全厂职工都知道。一米七五的个子,腰围这么粗。”她撑开两臂比了个大大的圆。“这可衣裳遮不住,草帽捂不住。他是厂里篮球队的主力。”</p><p class="ql-block">黄睿又问:“跟我结婚的时候多重?”</p><p class="ql-block">“也是二百多斤啊!”牛夫人又冲秦成刚,仿佛不是回答黄睿的问题。“不信你问媒人,工会主席知根知底。”</p><p class="ql-block">黄睿哂笑:“撒谎不打草稿,哈。那就请你把结婚证和婚礼相册拿出来,上面的照片正好戳穿你的谎言。拿出来,你去拿呀!”</p><p class="ql-block">牛夫人闭了口,望望厂长不知该如何应答。牛厂长款步上前,把妻子掩在身后,指着黄睿道:“你最擅长的就是狡辩。照片有多重,能称出人的分量?你们结婚时,难道他就是这个样子?”他指指牛公子,肥硕的脸上透出一股杀气。</p><p class="ql-block">“但至少能证明,他没有二百多斤。”黄睿并没有屈服于厂长的威慑,像久经沙场的战士,非常淡定。“照片没有分量,但正常人的眼睛里都有一杆秤。”</p><p class="ql-block">“那又怎样?”</p><p class="ql-block">“隐瞒病史,诬赖妻子,欺骗法官,亵渎……”</p><p class="ql-block">“凭甚说他婚前有病?”</p><p class="ql-block">“你们不是说他原来二百多斤吗?跟我结婚时不足一百三。那七八十斤的肉哪去了?不是病,谁割了?”</p><p class="ql-block">“你……狡辩!婚前有病,你肯跟他结婚?你也有病?”</p><p class="ql-block">“是,我也有病。我的病就是轻信他人。当时我问主席,他说你孩子追求时尚,在运动减肥。谁知道花烛之夜……”她清秀的眼眶里噙着生泪,不便往下说,转脸朝向牛公子,“是我害了你,还是你耽误了我?你妈不是要良心吗?你敢不敢把良心晒一晒?”</p><p class="ql-block">牛公子把干瘪的脑袋搁在扶手上,炖熟了似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慢悠悠地说:“想甩掉我,跟那个维修工去快活,是吧?我哪天蹬了腿儿,你就解放了。”他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总得等我……等我咽了……这口气吧!”</p><p class="ql-block">牛夫人就扑在儿子身上放声恸哭:“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病成这样,你还要折腾。离了婚,我们家的希望在哪里?”牛厂长也呜呜地哭,像一家人生生地被欺负了一般。</p><p class="ql-block">黄睿似生恻隐之心,背过脸,抽出一片纸巾也拭着眼睛。“可是不离婚,你们家的希望又在哪里?我的希望在哪里?”</p><p class="ql-block">牛夫人的哭声更加洪亮,惊得门口挤满了脑袋,就有人指指戳戳借题发挥,在楼道里咒骂法院欺压良善,司法不公。秦成刚起身关上门,切断了与外部的交叉感染。哭了一会儿,泣声渐止。牛厂长抽出一方蚕丝手帕,抹掉泪,忍着悲愤说:“一日为妻,终生侍夫。丈夫在最困难的时候提出离婚,不论讲人道,还是讲天道,都是大逆不道。作为父母,我们尚且守着他;你呢?太过分了!”</p><p class="ql-block">秦成刚点点头,微微一笑,“夫妻相守当然是人间至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法庭虽是离婚的地方,我们也想成人之美。可是,但凡到了这里,都有很深的裂痕,破镜重圆的难度相当大。法庭办事三斧子:判、调、撤。当事人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调解。请各方冷静,协商处理。”</p><p class="ql-block">牛厂长摇摇头,“人家压根儿就不想回家。调解,怕是瞎子点灯——白费蜡。”</p><p class="ql-block">秦成刚呵呵一笑,解释说:“调解不是单一的和好,可以考虑多种方案。只要当事人接受,我们一般都会支持。”又面向黄睿,“你是原告,不妨先说说自己的意见。”</p><p class="ql-block">黄睿双眸忧郁,静静地坐下,一束长发垂向后背。“除了离婚,别无他求。”</p><p class="ql-block">秦成刚把征询的目光转向牛家三口。牛厂长望望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前前后后折腾了二三年,我们也很疲惫。说实话,我们也想尽早结束战斗。”他望望儿子,揪起眉头。“想离婚,至少得答复一个条件。”</p><p class="ql-block">见语气有些松动,黄睿眼睛一亮。秦成刚打开笔录纸,“请讲。”</p><p class="ql-block">牛厂长犹豫片刻,软软地说:“给牛家生个孩子。”</p><p class="ql-block">黄睿顿时瞪了眼,脸都气歪了,“他连同床都不能,我跟谁生孩子?跟你?”</p><p class="ql-block">牛厂长却不尴尬,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秦成刚望向牛夫人,见她也很坦然,便知牛厂长绝非唐突,就淡然一笑,抛开纸笔,和颜悦色地说:“双方有分歧,很正常。咱们缺乏有效的沟通,是我的责任。现在这样,把你们分开,咱背对背地谈一谈,交交实底,如何?省得藏着掖着。”</p><p class="ql-block">双方都同意。秦成刚对黄睿说:“你去隔壁,我跟他们先谈。行吧?”黄睿便去了。</p><p class="ql-block">秦成刚又给他们续了水,推心置腹地说:“法律不是锁链,捆绑也不成夫妻。媳妇儿生了心,硬留是留不住的。老俩还是有些心结没解开呀!”</p><p class="ql-block">牛厂长夫妻顾影自怜。牛厂长说:“她走了,我儿子的后半生托给谁?我俩能侍候到老?”</p><p class="ql-block">“如果留个后,”夫人的泪珠又滴滴答答落下来,“我俩还有个盼头。我十亩地里就……就这一棵谷啊……呜……呜……”</p><p class="ql-block">“理解,理解。”秦成刚拍拍牛厂长的肩,“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现实。”</p><p class="ql-block">牛夫人泪眼婆娑地瞥向门口,见房门紧闭,哽咽着说:“不怕庭长笑话,只要她能生个孩子,丑点俊点咱都不在乎。她脑子好,遗传基因也该行。我知道儿子不中用,可那也得留后呀!说句不中听的话,哪怕……我儿子也承名。我们老俩睁只眼、闭只眼,还不行?”</p><p class="ql-block">牛厂长恳切地点点头,殷殷的目光充满期待。</p><p class="ql-block">秦成刚愕然。半晌,摇摇头,“这事,怎么跟人家说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尘封的往事已经远去,回溯那段沉寂的生活又宛似昨日。秦成刚翻阅旧存的档案,黄睿、牛厂长和夫人的形象如同泛黄的照片,历历在目。辛酸、苦涩像一支毒剂,至今仍然残留在他敏感的神经里。但细想个中滋味,又有一些温馨。他们不肯放手,不就是想让她在这个行将消亡的家庭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看中的,还是黄睿这个人。他不忍释卷,久久地揣测各人的心理,品味人生,孰是孰非,倒真的有些迷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