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擅长告别（封城笔记之一）

毛歌

今天是我所在的城市第三次封城的第四天。2021年8月21日。当我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写下来这些字的时候，我泪眼朦胧。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我得尊重这种来自于生命本能的事物，我们曾经看见过水在冬天会结冰，在水壶里被烧烤，在盛夏变成水汽，然后是天上的云，秋天的晨露，隐藏在大地深处的暗河。我一直记得《小王子》里面有一句话，是关于眼泪的。

或许是年龄的问题，人生已经靠近60，身体的一半已经在地下，对于一切人事便多了一些敏感。疫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侵袭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毫无预警，无法测度。每一个普通人都得共同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件。没有人可以信心百倍地预言某一天这些肆无忌惮的病毒会彻底消失，单独依靠每一个人内在的信念如何存在下来，变得如此严肃和不可辜负。于是，我们从此懂得脆弱是生命的另外一面，稍有不慎，我们将和亲人永别，将和自己告别。我有很多次机会参加追悼会，看见朋友的家人化了妆，穿着整洁的衣服，躺在棺材里面。——我父亲把棺材叫做“千年睡”，比起其他名词来说，这三个字是最好的命运的说明。我看见那些死去的人，毫无生命气息，他们被火化，或者埋入地里。

当我们现在谈论生命的时候，我们会思考什么？

今天是第四天，我却在追述再一次封城的第一天。这是一种倒叙，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作家都喜欢倒叙，拥有倒叙的能力，既证明了倒叙者的此刻是真实的，也证明了倒叙本身所具有的能量。如果你可以倒叙人生，应该庆贺，如果你的父亲，经历了一辈子的沧桑，和你讲述他过往的生活，你就认真聆听。倒叙意味着我们拥有过去，曾经经历过，我们有着丰富的人生。如果有一天，死神要求我们填写履历表，我们一定会慢慢叙述，这种倒叙的时间越长，生活的意义就会被一次又一次展现，而死神则在一侧磨炼它自己的耐心。它为我们而感动，以至于它会觉得催促我们完成履历表，是它最大的遗憾。

2021年8月18日。第一天。

这是我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的时间，接着，我记下来了五件事情。我依然可以按照规定，到附近的山里奔跑，玉兰花在开放，玫瑰鹦鹉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上追逐，仅仅凭借它们快乐的叫声就可以知道今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黑鹂站在枝条上，它的头顶上就是大朵的玉兰花，那种粉红色的花瓣在树上的时间并不长，也许一天，也许是三天，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所有的花瓣都会零落，都会在草地上慢慢消失。大自然到处都是这种生机勃勃的现象，连消失的花瓣都会美得来让人心疼。朝北的一侧，是秋天的叶子还没有完全掉彻底的橡树林，林间小路的两侧，水仙花自由自在的开放。它们已经渡过了漫长的冬季，藏在地下的球茎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它们是怎样知道春天会到来的啊？或者说，春天的脚步声就是为了惊醒这些奇妙的植物吗？童话的基本框架是为了装进去我们关于生命美好的期待，看见这些水仙花的时候，我不再往前走，我蹲下来，我想探测弱小事物的内在力量。如果你见过洋葱，你就知道水仙花的球茎是什么样子，孕育着花蕾的生命实体无声无息得触目惊心。

回到家里，我在社区的一个徒步群里分享我所拍到的玉兰花照片。我知道有很多人不会出门，也很多人平时太忙而忽略了花朵的存在。其实，他们喜欢花，他们喜欢厨房的玻璃窗外就是一棵玉兰书，或者紫藤，喜欢一些竹子，几棵芭蕉树。我们在群里谈论蜜源性植物，包括薰衣草、玻璃苣、墨西哥芳香万寿菊、西班牙鼠尾草、凤梨鼠尾草以及紫绒鼠尾草，这些植物的花朵有一种独特的芬芳，吸引附近的蜜蜂。蜜蜂应邀而来，甚至在黄昏的时候忘记归路。我曾经首先用拇指和食指接触薰衣草，使得手指上都是薰衣草自身的油脂味，然后，再轻轻地靠近一只停留在花朵上的蜜蜂。蜜蜂不会因为我手指的到来而惊慌失措，它们不会，这既取决于它们聚精会神地吮吸花蜜，也因为我的手指上至少在短时间内保持着薰衣草的味道。

那个叫做kerry的朋友，说她不会种花，唯独种活的只有韭菜。我得告诉她，其实每一个人都会种花种菜。

第一，你要表达热烈欢迎新朋友的感情，祝福新来的植物在新的地方（家）健康成长。

第二，不论看植物的频率如何，比如一天一次或者一个月一次，哪怕一分钟，都和它们聊聊天，你会发现，你自己变得更加温柔和善良，更加美好。如果你渴了，需要喝水，那么，植物也需要喝水。

第三，思考植物成长的过程，从它们的生命中发现存在的某些事实，包括脆弱、坚定，短暂和死亡，以及新生。

我给她分享了一本油迪派克-乔普拉推荐的好书，是一个女作家写的，书名是《12 lessons on life I learned from my garden》，这本书真是值得那些喜爱植物和喜欢花园事物的朋友们阅读。这本书的第二章是关于植物生长的季节和自身变化的特点，显然，植物的成长过程具有一种真正的耐心。你在冬天，把水仙花的球茎埋在地里，你需要等待整整一个季节，才会看见水仙花的花蕾。植物会教会我们忍耐，会提醒我们耐心才是生命的美德 ，无论你是对自己，还是对家人，或者，此刻我们面对的德尔塔。

一切信仰的基础就在于忍耐。如果我们信仰生命，我们就必须忍耐。

讲到植物，让我想起来奥普拉的生活，她在《我坚信》这本书里面，是如此个性化地表达了她自己的生活观念。我把其中的一章发在群里，请求她读小学的儿子翻译成中文，下午三点的时候，她儿子马诚把中文翻译发过来了：

每天早上我打开窗帘第一眼看到的，不管是什么：下雨，有雾，阴沉，或者晴天，我的心里依然充满感恩，我有了另外一个机会。

在最好的时候和最坏的时候，我完全知道生命是馈赠。我相信不管我们住在哪里或者我们长得像什么，真正重要的是什么让我们笑或者哭，痛苦或悲伤，满意或喜悦，我们分享的是一个空间，我们把空间堆满了不同的东西。这是我15个最喜欢做的事情。

1.     在我的花园里种菜

2.     在星期天做蓝莓柠檬饼

3.     帮我家的狗狗们解开绳索

4.     下雨天，清冷的空气，火炉里燃烧的火焰

5.     到院子里摘菜

6.     一本很好的书

7.     在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橡木树下，读书

8.     用花园里摘来的菜做饭

9.     一直睡到我的身体想起床

10.   被鸟吵醒

11.   特别强的运动，强到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喘气

12.   吃我花园里种的蔬菜

13.   静止

14.   享受平静

15.   每天用我的灵魂感恩，数着我的仁慈来保佑生命。

谢谢这个健康成长的小朋友，只是这一段文字的翻译，就可以让他明白快乐和单纯的生活意味着什么。这有助于他今后的人生，也有利于我们群里那些读到这些话语的人。

我们谈论疫情，我们谈论得更多的是如何生活在当下，并且不辜负当下。

妹妹在中午的时候，给我发过来一个小视频，是她带着孙子和我们的姆妈一起坐公共汽车出去玩的。一家三代人，生活在一个安静的山村里，姆妈的身边放了一个我记忆中的竹篮子，那种用来到野地里采猪草的篮子，如今变成了一种古董。我喜欢这个竹篮子，告诉妹妹，给我留着。我们依靠一些事物来帮助生命的呼吸平静和安详。

对了，第一天，我还手抄了米兰-昆德拉的话语。这种抄写和《碰巧的杰作》里面讲到的那个伟大的画家在失明之后，用双手触摸画作的感动是一样的，藉由抄写，时间短暂地消失了。我抄写了六页，我知道今天的抄写完全出自于今天的心情，也就是说，我的四周有个叫做德尔塔的东西在偷窥。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却不擅长告别。”

米兰-昆德拉又说：“人们指望不朽，可是忽视了不朽与死亡在一起才有意义。”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