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亭遗址话沧桑

周前锋

　　黄昏，我漫步于秋色阑珊中，新修的水泥路侧，沿夫夷河蜿蜒向北的石板驿道，两旁杂草丛生，显得十分冷落。一块石碑拖着孤独残缺的身影竖在路旁，仔细辨认碑身斑驳的字迹，“清江亭”三字依稀可见。昔日的凉亭早已被夷为平地，石碑四周野草潦倒，似一处被人遗忘的荒冢。只有这块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石碑依然屹立不倒，铭记着曾经的百年沧桑。

亭，与驿道相依相存，最初出现于古代的行政管理制度中，人们所熟知的历史人物刘邦，曾经担任过“泗水亭亭长”之职。

《辞源》解释，所谓亭，为行人休憩及饯别之用。秦汉制度，十里一亭，十亭为乡。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遊徼”。

在随后的发展中，亭，衍生出其特有的建筑风格。从字体的机构上看，我们所看到的“亭”，其中的“丁”像是那耸立的亭柱，将亭稳稳托起，亭，慢慢成了道路附属设施。

长亭外，古道边自然成了亲友送别所选之地。在古诗当中，亭与别离的作品有很多。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当中，就曾这样描述：“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欧阳修的《浪淘沙》当中，同样有者：“长亭回首短亭遥。过尽长亭人更远，特地魂销”。李齐贤的《太常引暮行》当中描绘道：“今夜候明星。又何处、长亭短亭”；晁端礼的 《朝中措》有：“短亭杨柳接长亭。攀折赠君行。莫怪尊前无语，大多分外多情”；康与之的《卜算子》有：“潮本无心落又生，人自来还去。今古短长亭，送往迎来处”；戴复古《醉太平》有“长亭短亭。春风酒醒。无端惹起离情”。这些更赋予了亭的文学意义。

无数诗人都借古道长亭抒发对朋友的不舍之情，亭依然成为了离别的代言词，将友人、情人、思乡人的分别、辞行、归乡等等一系列的人生经历都与路边的“亭”完美融合在一起。这种融合，让原本就比较荒凉的亭更加“荒凉”，这种“荒凉”反过来又把那种离别时的不舍之情，渴望归乡之情，衬托得淋漓尽致，思念与乡愁如长亭外的古道，无限悠长。

如今，有了发达的交通工具，不管距离有多远相见轻易，人们再也无需在古道长亭挥手作别。人们沉醉于浮华之中，又有谁注目这荒野外的古亭遗址？

古亭、石板驿道、残阳、凄凄荒草……这些构成一道西风瘦马的画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丝伤感从我心中掠过。脑海中忽然泛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阙经典名篇。如今词人已断青丝，长跪佛前，只把这首忧伤的《送别》留与孤鸿，声声哀鸣……

夫夷河畔的古亭，曾有多少行人在此歇脚；流年飞絮中送走了多少南来北往的过客；静寂无言中看尽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不知道古亭留下了多少为生活奔忙的沉重足迹；迎来了多少去南岳朝圣，三叩九拜的香客。有多少人在古亭卸下一身疲惫；有多少人在古亭饮过离别的浊酒；有多少大轿往古亭悠闲而来；有多少马蹄从古亭绝尘而去……那周遭的荒草，在翠绿枯黄中经历了多少次生命的轮回；那田野中躬耕的农夫与我一般，也曾经是在这古亭里嬉闹过的放牛郎。

我伫立于秋草深处极目远眺，承载着许多往事的石板官道早已被岁月荒芜，脚下古亭遗址的方寸之地，犹如琴弦上的一个音符，弹奏出千万辛酸来。在如今这物欲横流的社会，多数人的双脚被轮子替代，石径被水泥路或铁路替代，古老的木瓦房被钢筋水泥房替代。人们拥挤在嘈杂的闹市之中，早已淡忘了远在青山绿水间生我养我的家园；留守空巢的父母，如古亭般被遗忘在摇摇欲堕的偏僻乡村，是幸亦或不幸？我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遥想往昔，流年悠悠，夕阳下的黄昏，铺着怅然的颜色，古亭的台阶下揖手别去，此后山路迢迢，云水茫茫，长亭复短亭，不知何时再相逢，离人已远，挥洒在古亭的清泪早已被岁月风干。

喟叹一声，文字如秋雨敲打心窗。漫漫流年，任凭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古亭淡看无语，只是默默坐守着晨曦昏鸦，朝花夜雾，坐守着独属它的岁月和历史。古亭不知人事，人事却在变迁，多少同行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多少相爱经不起岁月的碾磨，誓言终成风中的唏嘘，多少离去的亲朋故友，从此音讯渺茫，山水再难相逢，孤灯残影中难了红尘，柔肠百转里望穿秋水，霜白了青丝，进入了荒冢。

看那山上的枫叶又红了，一场秋雨，落红缤纷。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仿佛轻诉着谁人心上的愁绪。寂寥中的古亭，坐守成永远的眺望，等待万千秋水之上尘烟之下的过客中，那个宿命早已注定的人，期许红尘阡陌，一路上孤影终有相依。

都说行文者易于感伤，一个被现代文明抛弃的古亭遗址，竟然让人愁绪堆积，可又有谁能够明白这古亭遗址原也是有生命的，尽管它默然无语，凭任风吹雨淋，只是静守亭前光阴，但它终是一道寂寥中永恒的风景，洞悉着人间悲欢离合，迎浮世千重变。即便那一日，它终将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夕阳迟暮中依然令人想起它的存在，想起它在无数个寂寂的日子里，忠诚地坐守到天荒地老。

落日从夫夷河水面收敛起深沉的余晖，田野慢慢笼罩在茫茫夜色之中。秋虫的浅唱低鸣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怀着莫名的惆怅，我在石碑上刻有“清江亭”三字处用手轻轻地拭了又拭，从石碑上捐款建亭者的名字中，我仿佛触摸到了无数个淳朴善良的面孔，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落在前人留有余温的足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