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明哥

微尘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2021年7月4日,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下午两点,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雪明哥走了。我一怔,随即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和肺癌抗争了一年半,雪明哥还是离开了他无比留恋的世界,此时,离他58岁还差几个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我和父亲匆匆赶往殡仪馆,进入吊唁大厅,只见厅堂的正面悬挂着雪明哥的遗像,两侧“痛心伤永逝 挥泪忆深情”的挽联,字字在提醒着一个英年早逝者的人生悲剧。我和父亲上香,行完跪拜礼,来到雪明哥的棺椁前,掀开棺椁一角,只见雪明哥安详地躺在里面,脸上消尽了血色,化妆师在他惨白的脸颊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他穿着青衣,头戴黑帽,那个样子看上去挺滑稽,和那个厅前身着西服,打着领带,沉沉灰色仍难掩阳刚意气的中年人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形象是当过兵,后又从军校毕业的雪明哥万万不能接受的。恐怕也正是葆有军人底色的缘故,雪明哥走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这既是一个军人出身的干部应有的体面,也是他最好的解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雪明哥得的是小细胞肺癌,是所有肺癌中最严重的一种。一发现就已经进入了广泛转移扩散的中晚期,失去了手术治疗的机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多光景中,反复的放化疗成了他无处可逃的选择。据大嫂讲,这一年多以来,雪明哥先后放化疗11次。放化疗是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随着时间推移,病人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小细胞肺癌坏在多点转移扩散,就像冲锋陷阵的敌人,四处攻城拔寨,让人难以防御,摁下葫芦浮起瓢,最后心力交瘁,溃不成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雪明哥承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癌细胞转移到大脑和肝脏,大脑和肝腹出现水肿,病灶压迫神经,病人失去平衡感,意识出现模糊,完全无法进食,剧烈的疼痛常常令人难以支撑,需要打止痛针来缓解。“疼痛发作起来,你雪明哥痛得满头大汗,盖的薄被单都被他扯破了,这么多天来,没听他叫喊过一声,只是在走的前一天,剧痛实在难以忍受,才打了止痛针。”大嫂含着泪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我转过身去,努力让悲痛的心情平复一下。不多时,吊唁的人陆陆续续进来了。有从黄石、大冶赶来的,还有从武汉赶来的,彼此素昧平生,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送他们的好朋友、好兄弟、好领导、好部下最后一程。在流动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雪明哥的好友学杰,原来,他在这里守候大半天了。雪明哥生前单位已78岁高龄的老局长从武汉赶来了,执意要看他曾经的“爱将”最后一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span><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前来吊唁的人个个神情肃穆,花圈一一摆满大厅的四壁。此刻,草木含悲,亲朋掩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雪明哥不是我的亲大哥。他老屋距我家50来米,算得上邻里。我们两家几代交好,遇上事,互相商量,互相帮助。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的近20年来,雪明哥在我人生成长路上给予的教益,早已将这份普通的邻里情义转化为浓浓的亲情,就像一朵盛开在心田的百合,历久生香,弥足珍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雪明哥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和所有家庭贫寒的农家子弟一样,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变出路。不幸的是,雪明哥的童年是在十年文革动荡中度过的,那是一个知识遭罪的年代,正常的学习不断被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冲击。待到文革结束,好不容易迎来人生的春天,戏剧性的事件让雪明哥的学业难以为继。据母亲讲,上初中时,此时约摸十四、五岁的雪明哥,在去陈盛中学上学的路上,经常被女同学拦住去路,她们强烈要求和雪明哥交朋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年龄,明晃晃的青春,连同葳蕤的时光都是安暖的。少年的心很纯,纯得像天上洁白的云朵,稍不留神的眉目交会,都会心慌神乱。雪明哥对突如其来的事情猝不及防,终日被搅得心神不宁。这对于一个一心向学寻求出路的少年,终是他人生的苦夏,就像路旁、坡脚、屋边随处可见的苦楝树,微笑的花语遥向远方,待到枝头结出累累的青果,虽然诱人,终究有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雪明哥无法静心向学,草草结束了初中学业。那时,我父亲在村里担任村支书,两家大人经过郑重商议,决定送雪明哥去参军。雪明哥各项条件优秀,很快通过选拔。临行前,父亲特意送他到村口,再三叮嘱。落日的余晖映照他的脸庞,一个少年上扬的唇角荡漾起梦想,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在一个夜晚,雪明哥坐上了南去的列车。三千里山河故国,八千里清风明月,一个少年希冀的心在夜色中飞驰。 到了南国桂林,雪明哥很快适应了部队的生活,各方面表现优异,加之天资聪颖,很快在部队里成长为连级干部,并顺利考取了桂林陆军学校。那是1983年一个浅夏,对于一个寒门农家子弟而言,已然来到了改变人生命运的重要时刻,曾经一望无垠的荆棘滩涂,被一个少年日复一日的汗水、勤奋还有自律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眼前铺展开了萋萋芳草,秋水长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几年后,雪明哥以部队营级干部的身份转业到鄂州市人事局。他在工作岗位上勤勉持重,始终保持一个军人优良的作风,从事业编制科副科长到科长,到计划调配科科长,办公室主任,再到市编办党组成员、副主任,雪明哥一步步成长为副处级领导干部。随着职务的不断升迁,应酬越来越多,酒量也越来越大,一斤多白酒不在话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有一年的冬天,家乡来的几个亲朋好友小聚,同桌的4人喝得晕头转向,他独无事,眼见他喝完3杯白酒,还意犹未尽,准备再来第4杯。雪明哥有个特点,一喝开了,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仿佛越喝越兴奋,越说越能喝,他调动气氛的能力和他的酒量似乎是天然的绝配,待到他的好友祖鸿喝得醉晕晕的,口里突然冒出一句:鄂城的白酒一半怕是他喝的。我这才明白雪明哥对酒的迷醉,他的酒量究竟有多大, 至今是个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酒是亲朋欢聚时的佳酿,更是穿肠的毒药。几十年的酒精浸染,他的老胃病进展成了萎缩性胃炎,身体大不如前,五十出头的年纪,两鬓的白发丛生。更要命的是,雪明哥还是个“烟囱子”。偶有空闲,去他办公室,只见他一个人边阅着文件,边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吞云吐雾,似乎少有间断。待阅完文件,询问起我的工作近况,也是烟不离手,我估摸着,他一天至少是两包的量。好几次,我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口。直觉告诉我,雪明哥是不大听得进劝的人,他的原则里夹杂着固执,我都分不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2008年,在我参加工作的第5年,恰逢教育系统迎来全市范围内的入编考试,他和他的老搭档王莉科长负责组织考务。得知消息,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前去打听面试的复习内容,希望能得到有用的信息,缩小复习范围,提高备考的针对性,哪知被他一口回绝。无论我如何费尽口舌,终是徒劳。他说,这是全市第一次大规模的公开招聘考试,市委、市人事局高度重视,市纪委全程参与,整过考试过程公开透明,舞弊弄假那是违法的。如果你想顺利通过考试,那就无死角复习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吃了闭门羹,我开始了长达一月的备考,篇篇文章都写下详细的教学设计,每天10小时,常常熬夜至转钟。一个月下来,足足廋了5斤,母亲看到眼里,疼在心上。好在最后的考试成绩揭晓,在1042名考生中,我的笔试和面试双双夺得全市第一。成绩放榜的当日,雪明哥第一时间打电话我父亲,激动地说:“林子真不错!”祝贺我考试取得佳绩,言语间像是自己的亲兄弟高中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他拒绝人,关心人大多类此。记得我刚参加工作的那会儿,从学校出来,缺少社会经验,不懂得人情世故,和单位的一位领导发生了争吵。得知此事,他严厉批评我,并耐心教导我“一个单位的人际关系异常复杂,争吵是最愚蠢的处理人际关系的方法,尤其是和领导争吵,要学会和不同的人打交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时隔多年,我才真正懂得这忠告里包含着的最灰暗的又最真知灼见的社会学规则。待到我一步步历练成长,那个不时在我耳边不厌其烦训导我帮助我的人,老了,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最早得知雪明哥的病情是在疫情最吃紧的时候。那时,他已经住进了武汉的协和医院。由于封城封路,我无法前去探望。此后,一年多,彼此不曾见面,多次拨打他的电话,都提示关机。一颗悬着的心始终不曾安定,就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对风的想念。我在网上四处查找全国诊治肺癌的名老中医,一一记下他们出诊的时间,期盼雪明哥能用上,可终究没等来这一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再次见到雪明哥,是在市中心医院的肿瘤科。6月下旬,梅雨连绵,阴翳的天空见不到哪怕一朵明亮的云朵,路旁衰弱的蝉声此起彼伏,交织起这苦夏的湿热难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此时,病榻前的雪明哥在痛苦的和病魔作最后的抗争。一日,待我和他的好友祖鸿来到他跟前,他已安静的睡着了。此时的雪明哥已经无法起身了,我和祖鸿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眼前的雪明哥被病痛折磨得已是面目全非,先前饱满红润的脸已是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消尽了神色,唇边的胡须如今已是全白,全然不像50多岁的人,他的手脚由于极度消瘦,整个人显得愈发单薄瘦长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一会儿,雪明哥醒了。见到我们,显得有点激动,彼此一年多未见了。我们问起他,这一年多来怎么音信全无?他说,在病情一度稳定时,他一人辗转河南、山东、海南、内蒙、北京,行程万里,四处寻医,顺便也看看祖国的好山河,年轻时忙于训练和工作,错过了太多,很想在有生之年,去祖国的边陲走走。在北上南下的这一年多来,他先后结识1000多位癌症病人,在和他们的交流中,已看惯了生死,学会了坦然面对,不再畏惧这可怕的病魔。看着他躺在病床上从容不迫的样子,从前那个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雪明哥又在我眼前晃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想起往日跟着他一起穿过暗夜的马路,或是和他静静对坐着,抑或是傍晚跟着他在澜湖边散步,都能感受到一种满满的气场在周遭弥漫,这足以让我有一种被庇护的心安。现在,这样的安然已经成了奢侈的时光,眼前的雪明哥被病魔折磨,仿佛成了需要人护佑的衰弱的小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雪明哥许是说累了,我们起身辞别,临走前,反复叮嘱他安心养病,改日接他回家。出门的一瞬间,我的眼泪悄悄流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一个星期后,雪明哥走了,那一次见面竟成了永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雪明哥是带着他未了的心愿走的。这一次,他会带上他钟爱的老酒云游么?</span></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XZcWO_Tfp3SBr3xc1mOe2g" rel="noopener noreferrer" target="_blank">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