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花弄影

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整整九个月了，一直想为父亲写下点文字，一直不敢动笔。

从永远合上眼的那一刻起，父亲，就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个密室，每每被想起，都不敢深入去触碰，匆匆地人为地岔开思路，谨慎地再封上心门。

我不敢，真的不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懂得这样的不敢，我也不能明白无误地解释这样的不敢。

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觉得这件事非做不可了。手指敲上键盘那一刻，早已泪流满面……

我不想高尚地说，父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因为，从我长大成人以后，父亲就是多病的孱弱的身体状况，多年来，父亲始终是被照顾的对象。

胃病、腰椎病、颈椎病、冠心病、脑血管病、高血压病……各种病痛或者轮流或者争相折磨着父亲，从壮年开始，父亲就始终保持着一百一十多斤的令人心疼的瘦。这还不算，因为男性乳房发育和腿摔伤骨折、前列腺炎等各种病，打针都会晕倒的父亲，竟然先后做了四次手术。我记不清父亲做这些手术前曾经有过怎样的恐惧，我只记得，做前列腺手术的前一天，母亲一个人躲在医院楼道拐角处偷偷地哭。我走过去，搂住母亲。母亲哭诉：“你爸说啥也不想做这个手术，吓得都睡不着觉……我说，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插了多少次尿管自己不知道么？再不做，八十来岁就更不好做了啊。是我非要忍心给你做这个手术么？……”担心和心疼使母亲痛哭失声。这个画面一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个画面，让我可以脑补出父亲恐惧手术的一系列表现。但是，这个恐惧只呈现给母亲一个人。父亲在我们面前却特别地乖，让干什么干什么，一切行动听指挥。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该有多好。我特别喜欢听的一句老生常谈就是“破罐子熬过铁梁筲”父亲的身体状况，就是俗称的“破罐子”。我希望这个“破罐子”能长命百岁。

父亲身体的破位下行发生在2012年的冬天。那天上午，父亲突然毫无征兆地昏迷摔倒。幸运的是，我和哥哥都在家。仿佛冥冥中有天助，就在前一天下午，我和哥哥分别从祖国的大江南北不远几千里完成任务回到蓟州。

父亲得的是脑卒中，俗称脑溢血。由于抢救及时，命保住了。只是从此后，思维表达和行动都大不如前，最痛苦的是呛水，喝汤喝水都会呛，呛到喘不过气。这直接导致了父亲食欲的降低，饭量的减少。母亲开始像侍候孩子一样侍候父亲，里里外外照顾得无微不至。喂药列出时间表，营养摄入排好队，锻炼掐量不对付。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八年，村里人都说，没有母亲的精心照顾，父亲活不成这样。善良深情和不辞劳苦，使母亲成了村里好妻子的楷模。

母亲照顾得再好，大病后遗症也难以根治。每每看着父亲高低不平的脚步，看着父亲时不时的沉默，看着父亲艰难的咀嚼和吞咽，我都在心里暗暗害怕。我不知道这样逐日衰弱的父亲能坚持多久，我们一方面珍惜时间尽可能多地为父亲创造欢乐，一方面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担心着那一天的到来。

2019年11月，父亲突然不会走路。诊断为轻度脑血栓。这应该是前一次脑出血的再次发作。在区人民医院治疗三天后，情况好转，恢复如初。一周后，父亲高高兴兴地出院了。谁知，出院一天半，父亲再度发病，口眼歪斜，不会说话，不会走路。120急送环湖医院，医院不肯收治，说再怎么治病情也不可逆，让我们回家自己治。最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住进环湖医院医治了两周后回家休养。

从病重到去世，一共是十个月零十天。这十个月零十天，父亲始终不能坐起，不能正常说话，彻底瘫痪在炕上。每天吃的所有东西都需要用辅食机碎成糊糊再一点一点地喂下去。喂一小碗这样的糊糊基本需要一个小时，中间经历几次剧烈的呛咳，呛到脸憋得通红，好久喘不过一口气，吃饭宛若上刑一般。经常是刚吃几口父亲就摆手表示不吃了，我们再哄着一点一点往下喂。长期卧床，不能活动，没有娱乐，（连相声都不想听）没法与人谈话沟通，身体和心理的痛苦可想而知。但父亲从来没有闹过，除了睡觉，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一声不吭，不代表不疼。每次我们给父亲按摩时，父亲都急忙做出拒绝的手势。即使我们的手法很轻很轻，父亲的表情仍然是非常痛苦的，几乎是碰哪哪疼。每次回家，看到父亲这安静的样子，想到这安静背后背负的巨大的病痛，我的心都要滴出血来。这还不算，除了病痛，并不十分糊涂的父亲是否意识到将不久于人世？对此，他内心会有怎样的波澜，该有怎样的恐惧！可是，父亲始终一声不吭，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从来不呻吟一声。心疼，是父亲重病期间最能代表我心情的词汇。心疼父亲的受苦受罪，更心疼父亲的善良隐忍。

虽然我们去了医治脑卒中最好的医院，我们用了该用的所有的药，补了该补的所有营养，做了该做的所有护理，可是，仍然挡不住父亲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脚步。除了心疼，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我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尽量多回家，为了能让父亲多听到几声来自他闺女的“爸”的呼唤。我跪坐在炕头握紧父亲的双手，我希望这样能传递力量与信心给父亲，消除哪怕是一瞬间他的恐惧。

这期间母亲夙兴夜寐，给了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为了心疼儿女，她老人家承担了绝大多数，母亲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还有哥嫂一家，也都很好地履行了儿孙的责任，尽心尽力。

可无论如何，父亲还是去了。

在我女儿生下她二宝的第五天，在我下乡刚刚听课评课结束之后，在我正犹豫要不要去上海参加国家级业务培训的时候，在哥哥请假回家想彻底陪护他的时候，在天气刚开始转凉但还没太冷的时候……父亲，在一个午后平静地去了。父亲，他这是算计好了日子，既怕我们热着又怕我们冷着又什么事都不想耽误我们啊！母亲说，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轻轻摆着手，嘴唇对哥哥嫂子翕动着：“快去睡觉吧……”父亲一辈子脾气不太好，爱说臭话，但他始终用行动在疼爱着我们所有的人。

父亲的葬礼，在乡规民约和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们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我给父亲读了专为他写的诗，磕了八十五个头。我不想分辨这些事有没有意义，我只知道这对我有价值。我要让天堂的父亲看到，他的女儿深深地爱着他。

 

我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本来父母商量好只要两个孩子，可二哥一岁多的时候夭折了。于是，我得到了来人世间走一遭的机会。据姥姥说，父亲看到母亲生了个女孩，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前两个都是男孩。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最喜欢用胡子扎我脸，有一次我被扎疼了，气得哇哇大哭。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到处看病治病。上初中的时候，我的脸过敏，肿得睁不开眼睛，那天，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回家休假，看到我的样子，马上回县城给我买药，买完药又马不停蹄地给我送到家，一天往返一个半来回。要知道，那时候的交通工具只靠一辆旧自行车。而我家距离县城将近六十里路。也是上初中的时候，一天早晨上学路上，我的胳膊被别人用自行车压成粉碎性骨折，父母带着我一个医院一个医院的检查，最后终于在找了很多关系后住进了当时据说骨科医疗条件比较好的某部队医院。到晚上医生终于开始给我人工接骨时，看着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的我，父亲劳累加心疼而晕倒在地。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其实父亲在我心目中并不是非常高大完美的形象，这主要因为我不十分喜欢父亲的性格。父亲一生比较懦弱，在外工作几十年，胆小怕事，很少得罪人，被公认的老好人。这一点，我没有继承父亲，我的勇敢和主见大多来自母亲。可是，父亲在家里对母亲却很少包容，经常针尖对麦芒地争吵。我最怕的是他们冷战，有时十天半月互相不说一句话，家里像冰窖一样。这成了我童年的梦魇。可是，不吵架的时候，他们却非常亲密，那个年月的夫妻极其罕见的亲密。古今中外，有老师教文化，有学校教本领，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朝代给父母发可以生孩子的合格证。所有人都是在顺其自然的状态下成为父亲母亲，因此，每个人都可能在为人父母的过程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我，我发誓绝不让我的孩子在我和她父亲的战火中长大，但是，我也出现了其他的问题，也从某些角度影响了我的孩子的成长。

父亲并不完美。正是因为不完美，他才更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位真实的父亲。

父亲心灵手巧。他在外工作期间，被褥从来都是自己拆洗。上午拆洗，下午做出来，不耽误晚上铺盖。他夹的玉米秫秸寨子，可以夹出花来。他还会做很多种饭，会木工活，能自己打木床，打椅子……

父亲与人为善。从来不会算计任何人，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共过事的人说父亲的坏话。虽然没做过惊天动地的救世济人的好人好事，但是，从不伤害别人就是一种高级的善良。

父亲勤于劳作。每次休假回家，都不停找活干，一刻不闲着。有一次，母亲让我把河埝里边一块地的玉米秸运回家，我一小捆一小捆地往河埝上抱，正累得筋疲力竭的时候，远远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从河埝上过来了，无异于见到了救星，那种委屈和惊喜现在还恍如昨日。父亲不顾远途的疲劳，帮我完成了余下的所有任务。

父亲勤俭质朴。父亲长得很漂亮，不仅漂亮还帅。小时候在村里看电影，经常有人问我，电影里那个英姿勃勃的某某是不是我爸爸演的。虽然长得漂亮，父亲却一点不好美，特别不喜欢穿新衣服。旧衣服旧鞋旧自行车，是常年的标配。虽然一直在外工作，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却不挑吃不挑穿勤俭了一辈子。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个时代中非常普通的一个人。就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他的生与死在这个时代在这段历史中都激不起丝毫的涟漪，但是于我，于我的家人而言，却具有重大的意义，父亲用他的一生真实立体地把人从哪来到哪去一下子推到我的面前，让我对生命对人生甚至对宇宙对世界都有了新的认知。

在我走不出悲伤的那段时间，女儿推荐我看《寻梦环游记》，她想让我看了这部电影后会明白，亲人的离开，可能是以另一种形式和我们共存。只要心里有爱在，亲情就永远都在。是的，有父亲的日子已经成为我人生中走过的一个段落，一个蕴含着巨大能量的美好的段落，从今往后，我会怀揣父爱，微笑前行。

如今，父亲已长眠于九泉之下，就像千千万万已经故去的人一样。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也终将走向这条道路。来来往往，均为过客，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但不一样的，是每个人都会在他自己的至亲那里永恒。

“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被所有的人遗忘。”我们永远怀念您，敬爱的父亲，您在天堂一定要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