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善和美的丈母娘

鲁平

我的丈母娘今年九十三岁了，住在老年公寓。前些天去探望她老人家时，感觉消瘦了许多，精神显得疲惫。丈母娘静静坐在轮椅上，眼睛有些呆滞。我轻轻地问，让她猜猜我是谁？要是在平时，她会仔细地端详我一会儿，唤着我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而这一次，她竟认不出我这个女婿了。望着每况愈下，头脑日渐糊涂的丈母娘，我心中有点酸楚，瞬间眼前一阵模糊，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记得4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第一次来到妻子家，当时还是女朋友。我们在客厅边吃瓜子边说着话。不一会，门口进来了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女子，妻子介绍说是她母亲。刚下班的丈母娘看见女儿的男朋友登门，嗔怪了妻子几句，连忙跑进院子中。花草绿植的小院中央有一口水井，她拉着绳索，从吊起的水捅中捧出一只大西瓜，利索地用刀切了一半，拿来调羹叫我吃，并说“这西瓜已用井水浸了半天，可好吃了”。我急忙说“这西瓜太大了，吃不下”。“小伙子怎么吃不下呢，吃了凉快，快点吃吧”。说着就用调羹挖起一大块红红的瓜瓤，我只好赶紧接过了调羹吃了起来。半个西瓜终于吃完，肚子鼓了一圈。

吃完了瓜，妻子对我说，我妈叫我留你吃晚饭。饭是不能吃了瓜都吃饱了，再说那有第一次登门就厚着脸皮吃饭的。正准备推辞时，老丈人下班了，丈母娘马上吩咐他去方桥头熟食店去买五香爆鱼，自己则早已动手杀鸡切肉准备烧菜。妻子的哥和嫂下班回家后，客气地向我打着招呼，年过九旬的婆婆从里屋出来见面后，还亲自下厨房给灶头添柴火。

我满脸通红尴尬地坐在饭桌上，饭碗里满是丈母娘和她家人挟过来的鸡鸭鱼肉，简直是把我当成了稀客，自然，我也从未享受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终算吃完了，临走时，丈母娘还特地关照女儿把我送到弄堂口。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感到特别愉悦。佳人美食左右相伴，还有那热情似火的一家人，特别是丈母娘。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我估计应该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丈母娘及她一家人的热心好客，诚挚待人，实在是深深地打动了我，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

       

59年丈母娘和儿子女儿合影

丈母娘和老丈人只生了一对儿女，在五十年代应该算是少的。他们俩人同在一国营企业，丈母娘是车间操作熟练的老师傅，老丈人是厂里的技能骨干，爱专研有多项技术发明，保留工资挺高，因此家庭条件尚好。丈母娘和老丈人性格温和，蔼然可亲，对儿女是格外关心疼爱，打小起从未打骂过，有什么需求也是尽可能地满足。

曾听妻子说起过，“当年我哥知青下乡插队落户到农村，母亲怕他生活艰苦干活受累，每个星期天都要炖鸡烧鱼或烧点霉干菜肉等荤菜，拎着饭盒走十几里地，送到知青点给哥和他的知青朋友吃。当时，我只有十三、四岁也跟着母亲去过几回。后来，知青们陆陆续续上调回城里工作，可是总轮不到我哥，父母亲想托人去问问情况，却不知托谁，又怕麻烦别人。有天晚上半夜了，我听见什么声音醒了，起床走进里屋看见父母俩人在偷偷地哭泣。后来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打报告提前退休，让哥顶替进城工作，一直到他成了家才安下心来”。

丈母娘不仅善待家人，对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同事姐妹、甚至不相识的人都始终怀有着一颗善良之心，能帮则帮，能济则济。隔壁邻居小华阿姨没有工作，三个小孩，全靠丈夫一人打工赚钱，生活比较困难。丈母娘就经常把烧好的馄饨烧麦和小菜送到她家，有时还给小孩买零食吃。

丈母娘每天都要去小菜场买菜，由于她良心平为人善，从不斤斤计较。有时付钱给菜农找不开时，她会说“不用找了，给你孙子买块糖吃好了”。以至小菜场大部分的菜农都认识她，经常招呼她到摊位上来买。

丈母娘与工厂同事和小姐妹的关系也非常好，融洽和谐，工作生活上都相互关心照顾。对亲戚朋友间的人来客往，她大方得体，看得很重，记得很牢，都要去表示一下。有时人家客气送了礼，她回礼一定重过人家。同事姐妹们都非常愿意和她交朋友。据我所知，丈母娘经常来往的“结拜姐妹”就有四、五个，厂里带的大徒弟小徒弟和认的干儿子干女儿更是数不清。

   

     80年代丈母娘和老丈人在家合影

丈母娘是一个勤劳忙碌的人。我和妻子结婚后，丈母娘要我们和儿子儿媳一样，三顿都吃在家里。我们本想交点伙食费，但她坚决不肯收，说等我们钱不够花了，会向你们要的。

每年365天，她是天天闻鸡起床，拎了个菜篮子去菜场买菜。菜买好了回到家洗汰烧，接着是衣物洗晒晾。全家吃好午饭，她收拾洗碗。又马不停蹄地上儿子和我们家搞清洁卫生，夏天擦凉席，冬天晒被子等做家务活，还要去照料年迈生病的母亲和婆婆。稍有点空闲，她就打扫院子，整理修剪一下花草，或呆在楼上戴着老花镜缝补一下衣服床单什么。似乎不知疲倦没有一刻停手的辰光，在她眼中总有干不完的活。有时，我们劝她休息一下，她总是说，做习惯了，劳碌命，不做反而觉得心里不舒坦。

83和84年，哥嫂和妻子先后生了孙子和外孙后，丈母娘和老丈人非常开心，整日捧在手中。丈母娘是活更繁，事更多，更加忙碌辛苦了。人手不够，就一下子请了两个保姆，一个专职烧饭，一个领小孩。开支大了，钱不够用，老丈人也主动提前退休，被当时兴起的乡镇企业争聘去当技木专家，挣钱弥补家用。丈母娘平时花钞票出手大方，专挑好的小菜和东西买，每到月底，夫妻两人的退休工资和老丈人的技木专家外块都被花得差不多。当我们再次提出拿出点钱，交伙食费保姆费时，丈母娘硬是将钱退了回来，安慰我们说，“钱足够用的，放心好了。你们岁数轻多攒些钱，今后要用的地方多了。再说，这个月退休工资又要到了”。

      

老丈人在丽水乡镇企业门口留影

86年前后，我和妻子先后调往市里工作，丈母娘和老丈人就会每个星期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看望我们。每次来都给我们带来各种好吃的和小外孙的玩具，还有我最爱吃的“雪里蕻烧小鲫鱼”。我们也经常在休息天带着儿子乘车去看看丈母娘和老丈人，而每次回来妻子的小包里总是会多出数百元钱，我们知道这是丈母娘乘妻子不备时偷偷塞进去的。

每年到新鸭子产蛋时节，丈母娘都要给我们送来一大桶自己腌制的盐鸭蛋，还细心地在装满盐鸭蛋的桶盖上面贴上一张腌制时的日历。她指着日历，告诉我们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吃了。丈母娘腌制咸鸭蛋已有十几年的历史，她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做法，放花椒桂皮八角香叶等好多种调料，还要加白酒。好像听丈母娘曾经讲起过，是早先从小菜场一个专卖咸鸭蛋的李家婆婆那儿学来的。丈母娘腌出来的咸鸭蛋，起沙流油，咸淡适宜。剥开咸蛋壳后，轻轻咬一口细腻的蛋白，会露出金红色的蛋黄，再咬一口，沙软带油的蛋黄带着浓香的滋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味道真是好极了！

那时儿子还小，几乎每天要掀开桶盖，问妈妈咸鸭蛋可以吃了没有，好吃了没有？腌制时间到了后，每天的早餐饭桌上除了稀饭点心小菜外，我和妻子儿子每人饭碗边都有一个咸鸭蛋，可连续吃上十天半个月。妻子有时候还变着花样用咸鸭蛋来烧菜，什么咸鸭蛋拌豆腐，青椒炒咸鸭蛋，咸鸭蛋蒸剁碎肉等。我们有时工作忙中饭就来个咸鸭蛋炒米饭，再泡个紫菜汤，吃着挺舒服。我们家可说是对咸鸭蛋情有独钟，现在家里平时总是储备着咸鸭蛋，既是爱吃又方便，同时似乎也已成了习惯。

我深知，一只只咸鸭蛋都是丈母娘的一片片爱心和无限深情。

丈母娘的身体一直挺棒。我平时从没见过她生毛病吃过药打过针，也没去过医院。只是过了七十岁后，会时不时咳嗽几声。当我们要带她上医院去看看时，她坚决不肯去。还和我们讲起什么，自己年轻时在工厂当义务消防员，每个星期都要进行训练。每次训练我抱着白色送水带总是跑第一，估计是年青时累伤了，现在年纪大了毛病发出来，叫我们不用担心。

我知道丈母娘过去在厂里工作积极，认真踏实，兢兢业业，多次被评为工厂和县里先进工作者，家里墙上镜框中还有一张她在莫干山省总工会疗养院疗休养的照片。为了儿子回城，她要提前退休，开始厂领导不同意，后知详情后，同意放行但要求返聘带好徒弟，因此，丈母娘又工作了好多年。

2008年老丈人因脑溢血突然去世，丈母娘悲痛欲绝，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来。当时，我们想接丈母娘到我们家来住，但她没同意，说人地生疏一人在家冷清，还要影响你们上班，我在老家有儿子媳妇会照顾的。

大概是在七、八年前，妻子的哥哥打电话来说，丈母娘得了带状疱疹，在医院看了后，我们又开车带丈母娘到市里医院去治疗，病是痊愈了，但好像伤了元气，身子骨没有以前那样利索灵活了。后来，又发现丈母娘有时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就急忙送医院检查发现是脑溢血，原来是晚上起床摔了一跤，经及时抢救治疗终于有了好转，但脑神经受了损伤，落下了神志有时清楚，有时糊涂的病根，我们带着她多方医治和治疗，也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再后来就送进了养老公寓。

丈母娘和外孙在一起

丈母娘进了养老公寓后，我们除了有时去外地看看儿子儿媳孙女外，基本上每个星期都开车赶去看望她。丈母娘平时头脑清醒时和常人一样，谈笑风生，行走自如，而有时糊涂起来，说话就会颠三倒四，举止不受自己控制。随着年龄的增长，头脑清醒的时光，似乎在渐渐地少了起来。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探望老人家，看见她坐在轮椅上，还被绑带束缚了。就问护理员是怎么回事？护理员告诉我们，丈母娘一定要乘电梯下楼，去前面那排养老病区看一个什么亲戚，我们怎么劝都不听，她还发脾气说，等我女婿来了，就把你们统统都抓进去，说的我们都笑了。

我们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站在丈母娘的身旁亲切地看着她，妻子蹲下了身子轻声地问，“妈，您说的那个亲戚是谁呀？”丈母娘停顿了一会，缓缓地举起了手指点了点我们俩，唤着我们的名字，说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我和妻子的心刹那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眼眶湿润了，我们真想立即将丈母娘带回家……

这些天，因新冠疫情原因老年公寓暂时被封闭，不能进入探视。我和妻子只能默默地站在大门紧闭的老年公寓门口，祈福求安，衷心祝愿勤善和美，辛苦劳碌的丈母娘大人延年益寿，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