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您未曾离开

树下守望麦田

湾滩河边表叔公家正在办寿，表叔公今天九十高寿，全生产队的乡亲都要赶去祝寿。

我在老家的屋里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可以送礼的百元现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临近正午了，生产队里的乡亲们都陆陆续续地赶去表叔公家了。

爸爸一直在表叔公家帮忙办酒席，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来，气哼哼地催我赶去送礼，我生气的回怼过去，“家里没现金，怎么送礼嘛，我又不可能用我的手机微信付！”

“衣柜里你妈的那件天蓝色的长棉袄口袋里有，你不晓得去找吗？”爸爸恶狠狠地回答我，他和我说话从来都是急躁得想揍我。我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又折回屋里找现金。

现金找到了，从我妈衣服口袋里掏出来的都是十块、二十块的零票，加起来还不足一百。怎么办？

眼看就要到坐席的时候了。我带上屋门，急忙朝湾滩河边表叔公家那边走，心想着在路上会遇到熟人，然后用我的微信支付向他们换现金。

在生机湾终于碰上了大爸、二爸、大娘他们也去表叔公家吃酒。我用微信向大娘付了三百块钱，大娘给了我一把硬币。我就跟随在他们一行人后面，边走边数钱。忽然觉得不对劲，送礼怎么可以送硬币？这点硬币也没有三百元呀！

我急步上前找大娘理论，“大娘我付你的是三百元，你给我的这点硬币哪有三百元？况且硬币怎么去送人情？”

这时妈妈出现了，她和颜悦色地告诉我，“仔细看看，这块硬币是一百元的，那个是三十的，还有七十的，这些总的加起来有三百元。”我想想，数目是对，我没吃亏。

可我再仔细想，人民币硬币哪有一百元、三十元、七十元的面值？

“冥币有！“不知是妈妈在说，还是我顿悟了。

凌晨四点半，我被这一突然的顿悟惊醒，从床上坐起，拉开灯。

刚才那一切都是一场梦，而梦醒之后，才发现妈妈已经离开我们7月有余了。

前一天傍晚经过小区公园，发现草坪边上的灌木丛里有一对还未燃尽的蜡烛，心里还在骂小区居民不文明，在公园边乱祭祀。现在回想起，是中元节要到了，世人在以这样的方式怀念故人。

小时候常常听起奶奶讲述人死后要遭三年的罪，会被鸡脚神押到阎王府去，吃的被人抢，穿的被人拿，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刑。当时我笑她很迷信。

我真正有点相信这事，是我妈走后，道士先生做的那一场道法。先生喊着妈妈的名字，声音颤颤微微，向地府的人诉说着妈妈的模样，指引她上赖活桥，小心地给地府的人说好话，希望能够善待她。先生的这声声呼喊伴着锣鼓，后辈儿女朝着灵幡长跪于后。锣鼓音起音落，声声叩击在我的心上，我真希望我们的长跪能减轻妈妈离去后的痛苦。

今年农历三月十三，是妈妈的生日，弟弟告诉我，要回老家祭妈妈。其实，清明节我们才回去给妈妈上过坟，祭过祀，离此时不过二十天。爸爸告诉弟弟，“我老梦见你妈的魂魄在老家游离，她过生了，你们回去做点饭、烧点菜，请她吃，再烧点钱，让她拿走吧。”我这时候脑补小时候奶奶常给我讲的人死后遭罪的情形，眼泪忍不住溢满眼眶。

妈妈走后的这些日子，不经意间，在开车的时候，在工作的间隙，在微瞑的瞬间，她的音容会时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这音容像天空飘浮的薄云，当你想牢牢的拽在手中，转眼却又消散不见。

“ZH，走，回家吃饭了。”在夕阳沉醉的傍晚，炊烟在青瓦房顶袅袅升起，我下班路过邻院的表叔娘家，和表叔娘聊天聊得正起劲，不舍离开。妈妈脸上挂着笑容，向我走来。这是我结婚后，在小镇上班回家时的情景。由于上班离婆家太远，每天回娘家住，妈妈每天下午做好晚饭等我回家吃饭。她也喜欢坐在表叔娘家地坝边，和邻居们打堆聊天。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ZH、ZT,还不快起来吃饭，上学要迟到了。”那是我们小时候，每天清晨，妈妈总是早早地起床生火做饭。为了省钱，他生火做饭的空隙，总要把前一天没烧尽的煤炭分捡出来再利用，把燃尽的煤渣倒掉。妈妈边捡煤炭边唱歌，突然想起她的两孩子还没起床，上学要迟到了。妈妈不识字，但她爱唱歌，她很聪明，听了广播、看了电影后就学会了里面的歌。她的歌声很优美，但歌词有时候唱不明白。

一幢二层楼的青砖房，被一人高的围墙围着，楼梯间把宿舍楼一分为二。左半边是学生宿舍，右半边是老师宿舍。妈妈倚在二楼走廊栏杆上，泪眼婆娑的跟我的班主任王老师谈着话。王老师安慰到，“没事的，每个孩子长大后都会离开大人的。”我远远的望着妈妈流泪的样子，有点生气，这让我在同学面前好没面子呀。这是我上高中第一次读住读，妈妈送我上学的样子。

“ZH，你看幺姑（我女儿）笑了，笑得好乖。”也是八月金秋，我出月子不久，家里要收割稻谷，我带着女儿回去帮忙。女儿不爱哭闹，我把她放到妈妈的凉床上，然后打开电视让她听声音。自己忙着做饭，晒稻谷。妈妈从田里收割完稻谷回来，看到女儿在她床上笑开了花。

……

有人说”人的记忆有选择性”。我对妈妈的记忆，不经意间就选择了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事，偏偏就模糊了近几年的往事。那时的妈妈，我常常能看到她的笑脸，听到她的欢声。那时她虽然在农村辛苦劳作，生活俭朴，但是她干劲十足，神采奕奕。

七年前，弟弟离婚了。伴随着弟弟婚姻的结束，妈妈的欢声和笑语越来越少了。近些年，妈妈虽然和弟弟住在城里，不再像以往住在农村时那样辛劳，但很难从妈妈的眼里再看到光彩，无尽的牢骚代替了她的生活日常。

“某某给你弟弟又介绍了女朋友，你弟弟不理人！”

“ZHR（小侄儿）点都不听话，放学回家就找东西吃，做作业也磨蹭！”

“你爸不爱干净，衣服那么脏也不脱下来洗，看到都烦！” ……

普通的生活琐事，对她来说就是碍眼的那根刺，她想一一拔掉，可总也拔不完。

长时间的负能量倾倒，让身边的人也心生烦躁。一句无心的顶撞或许又或将成为她下一个控诉的耙子。这样的生活无限循环，深深折磨着她快乐的神经。我和弟弟也不再是她心头的那块宝贝，我们是断了她美好生活向往的绊脚石。

去年岁末隆冬的日子，即将跨越新历年。弟弟打电话告诉我，妈妈走了。我曾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下意识里认为妈妈是又一次负气的出走，而我对她的出走感到很生气。

直到我姐弟俩开始操持妈妈的后事，我才慢慢从幻觉里走出来。

时光从不因为某人的缺席而慢走一秒。这些日子里，我脑子不经意间就会闪出与妈妈对话的念头，可回过神来，早已物是人非。

晚上下班回家吃饭时，我和闺女讨论起她的外婆。我说：“我还是觉得很愧疚，外婆、外公到这个年齡，老树已枯，无力让我们依靠，是需要我们呵护的时候。我其实应该和他们互换位置，我应该担负起他们的家长责任，多为他们操心，像他们呵护我们小时候成长那样，关心他们的健康，是我忽略了外婆这些年的不快乐。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可外婆却走了。”

女儿回答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哪个能拯救谁，别人不是自己的希望，自己也无法改变任何人。要走出心理不快乐的阴影，唯有自己解救自己。你现在要多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准备过好你将来的退休生活，你无需把别人的成功与否，幸福与否与你的快乐绑架在一起。”

听了女儿的话，我有些惆怅，这00后的思想观念，让人费解，也让人有所醒悟。我不想做下一个我的妈妈，我要好好做我自己，就好像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妈妈，充满快乐。

我想，她一直都在，未曾离开。

春节时，我曾回到您故里，和表姐一起回忆您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