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那些往事

天高云淡

更夫

一一罗泽南

那时候，小镇的冬天总是那么冷。夜，也总是来得那么早。刚吃完晚饭，一道漆黑的帷幕就沉沉地罩住了整个小镇。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我抓紧做完作业便早早地上了床。被窝凉嗖嗖的，我呵了口气，使劲搓着小手，习惯性地竖起双耳，似乎在等着什么。不一会儿，那熟悉的声音便由远而近飘了过来。"笃，——笃。笃，笃、笃！″伴着亦脆亦闷的竹梆声是随之而来的吆喝声。"大门关关好，灶膛扒扒净，水缸挑挑滿，防火防盗，平安无事啰一！″那嘶哑的声调给寂寥的夜空平添了一丝生气。听着这声音又由近而远地散去，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更夫姓杨，三十多岁。矮矮的，瘦瘦的。黝黑的脸上胡子拉渣，头发也总是蓬松着，睡眼腥松的小眼似乎永远睡不够，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早早地显出其苍老相，大家都叫他老杨头。

他就住在我家斜对面那个街口的拐角处。大门成天虚掩着，借着西墙上方小气窗透进的光亮，照见屋北角架着一张竹床片，上面凌乱地堆放着被褥和衣服，床边有两只旧木箱，大门后侧是单眼灶台和小水缸，屋中央放着一张四方桌和几把椅子。和其他单身汉一样，老杨头是一人吃饱全家无忧。而有这样一处遮风挡雨的窝身之地，他也显得心滿意足了。

老杨头在清管所打工。清早，扛着一人高的竹丝笤帚哗哗地清扫着街道。随后便担起一副大粪桶，来来回回地挑着河水冲洗着大大小小的公共厕所，干完这些已是日上中天了。午后，他会搬张竹椅坐在大门口，悠悠地点上一支烟，斜眯着远空，让和煦的暖阳烘揉着疲惫的身躯。很快鼾声响起，他美美地入睡了。晚上，他风雨无阻地用脚步丈量着大街小巷，把吆喝充盈着角角落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夜空的静谧，守着小镇的安宁。老杨头就这样，生，活着……。

生活大多时候都是平淡无奇的，人生大多时候都是乏味无趣的。但，也有出彩的一天。

每年的农历六月廿三是小镇的"水龙(洋龙)节″。这是由民间自发组织、全民义务参与的一场消防演练。而在前一天的晚上都会演场大戏来为演练凝聚人气。就在我家门口广场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小镇的人们演唱着京剧、锡剧、越剧、摊簧等。演者尽情尽兴，观者尽欢尽乐。

说到唱戏就再啰嗦几句吧。解放初，镇上组建了业余的"工商京剧团"，排了十几出折子戏，去常州城里连演了二十多天，场场爆滿，广获赞誉。剧团把演出所得全捐给了国家，支援抗美援朝。剧团中有位唱老生的闻先生可是了不得，解放前在天津他曾与京剧名家李少春大师同台演出过哦。闻先生演的《徐策跑城》、《萧何追韩信》着实让人如痴如醉击掌叫好呐！哈哈，此乃题外之声了。

大戏散场后，人们都抓紧回家睡上一觉。因为两个时辰后，主角就要登场了。这夜老杨头格外精神，竹梆子也换成了大铜锣。五更一到，他便卯足劲把铜锣锤得连天响，紧接又蹩足气，发出洪钟般的长啸。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此刻，他声震小镇、号令三军:"六月廿三校(读音为告)洋龙啰——！大家起——床——啦——！"随着这声吆喝，人们纷纷披衣起身。一时间，那水龙木轮盘的咯吱声、洋龙铁轮盘的咣啷声、水桶的嗑碰声、木屐的啪㗳声、鞋皮的拖沓声、大人小孩的喧嚷声，汇成一首热闹非凡的民俗交响曲，一齐涌向镇东头粮库前的大场上。打水的、担桶的、压杠的、盘水龙带的、掌水枪头的，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只待破晓时分那一声汽笛，便众枪齐发、群龙飞舞。浪花在河面上下跃动，轮船在河中左右躲闪，水柱在空中炸响，人声在两岸鼎沸……小镇的人们在欢乐喜庆中迎来了旭日东升，迎来了光彩靓丽的一天。生活，多美好啊！……

岁月悠悠，生活悠悠，小镇悠悠。一切都象这悠悠的北溪河水，缓缓流向远方……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流向远方。后来，小镇没了更夫也没了水龙节。后来，老杨头那辈人一个一个渐次离去随风而逝了。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只有对故乡的思恋依旧！这情愫不时会激荡起心底那岁月的回声。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得仿佛就在昨天，陌生得却又恍若隔世。

更夫，一门古老的职业，一方水土的守夜人。一定意义上也是这方水土的守护神。

老杨头，生前无儿无女孓然一身，死后无声无息灰飞烟灭。与那些底层的人群一样，鲜有人会记得他了。但又何妨？和任何鲜活的生命一样，他曾真真切切来到这世间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最后也与众生一样湮灭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人生皆逆旅，百代乃过客。时间，终将带走一切。

凭着日晷上阴影的移动，我知道:一切，都在走向亘古。

2021年8月13日罗泽南草于沪上

这是1912年常州府博爱路苏南制图社绘制的杨巷市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