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山杏

刘俊杰

禹州处在伏牛山余脉和豫中平原交界处，山地和丘陵占比三成，岗地占三成，二者合起来近六成。山中有村落，村中有人家。杏儿，就是这伏牛山余脉中村落里的闺女。

二十年前，杏儿小学毕业就辍学了。爹说女娃儿家识个字就行了，高小毕业已是高材生了。我和你娘小学都没念完呐。山杏很听话，没有吵着闹着非去镇里读中学。原因很简单，他们村里许多女孩子小学没上完就早早辍学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再有两年弟弟也该读初中了。

杏儿其实是山杏的小名儿，皆因她出生时，山梁上的几棵杏树挂满了黄橙橙的杏儿，爷爷觉得这是丰收的吉兆，故得此乳名。直到上学报名，才由老师给取了大号。老师看小丫头跳脱聪颖，稍事沉吟，取了“靓颖”填入学籍。只不过除了老师们使用外，村里家里大伙儿还是“杏儿”“杏儿”地叫着。甚至，都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学名。

一次，刘老师到杏儿家走访，进村打听“张靓颖”，愣是没人知道。直到提起杏儿爹娘张铁汉和卢栓妮儿的名字，才使一众村邻恍然大悟。待等老师进了杏儿家，杏儿出去放羊不在，杏儿娘接待。听明老师的来意后，杏儿娘惶惑回道：大妹子，有冇弄错，俺家闺女不叫“亮银”，张亮银家在村东头，是个后生子。刘老师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报出张靓颖乳名杏儿，双方才解除误会。

待听明白是学校老师家访，慌得杏儿妈赶紧烧水，给老师冲了碗鸡蛋茶，狠狠心放了一大勺红糖。感动的刘老师忙不迭地道谢。这一阵她也走访了好些庄户人家，像杏儿家这样尊师重教的实在是凤毛麟角，想必张靓颖同学在家是颇受宠的女娃儿了。

盏茶功夫，杏儿娘从街里牵回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小子儿，脏黢黢的手脚，鼻孔下两道黑了吧唧的鼻涕。看到生人紧张害怕，往杏儿娘身后直挣，被杏儿娘在背上拍了两巴掌，才老实站定。杏儿娘巴结着笑脸告诉刘老师，这是她家小子，来年也该上学了。杏儿娘说道：杏儿呢，女娃儿，学习也着用功，家里挺放心的。杏儿弟弟柱子，顽皮淘气，将来少不得麻烦刘老师费力操心。听了杏儿娘的话，老师才明白，感情这碗红糖鸡蛋茶，是承了眼前这位鼻涕小子的情啊。
稍后，随着叮叮当当铜铃声、犬吠声和银铃般的笑声，牧羊少女回来了。其实，说少女名不符实，杏儿也才刚过了十岁，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牧羊童女吧。猛然瞧见自己老师，杏儿愣怔片刻，蓦然间兴奋地两颊绯红。抖掉背上的烧柴嘴里喊着刘老师刘老师，跑过去抱住老师的腰腿笑个不停。除了爹娘，刘老师是她最亲近最敬爱的人了。她教杏儿识字，算数，画画，唱歌，还教他们小伙伴们做游戏、出操、打球。多少欢乐时光都离不开刘老师的陪伴。
笑闹一会儿，杏儿提着一只水桶跑向后山，很快提回一桶山泉水，给老师倒了杯“矿泉”水请她品尝。怕老师有顾虑，随口解释：老师尝尝，这水可甜了。镇里市里来人，村干部都是拿这山泉水招待的。听说有人想要开发矿泉水，因为流量太小才拉到啦。
杏儿一边说着，一边从书包里掏出几把山杏，又跑进屋里捯饬出一捧大枣，洗净后装在竹筐里，端给刘老师以作招待。忙完后又拖着弟弟到水槽处，扒了脏小子的背心裤头，将柱子捺进水里一通洗刷刷，又从晾衣绳上扯下衣裤给他穿上，这才领着弟弟到放有杏和枣的石板桌前坐下。
杏儿知道弟弟馋着想吃，遂正色对柱子说道：皮猴，明年你就要上学了，要懂得尊敬老师噢。说罢，教弟弟先把果盘端给刘老师，待老师取食后才让“皮猴”自己享用。
刘老师要走了，杏儿送老师到村外，边走边给老师介绍。指着远处一大片林子，杏儿说那是她打柴的地方；指着几处长满草的边坡，杏儿说那是她放羊的地方；指着左边山梁上葱郁的果树，杏儿说那是他们家的枣园和杏林；指着山间零碎的几小块坡地，杏儿说那是他们家仅有的庄稼地。刘老师看着那几块巴掌大的用石头磊成的旱田，颇有些担忧地问：二亩多地，粮食够吃吗？杏儿答道：山里缺水，丰年是够吃的。老师接着问：歉年呢？杏儿怕老师担心，轻松地说：不怕。我娘养有两头猪，还有鸡鸭，我爹养了几箱蜂，我家还有果园，我和弟弟放羊，不愁吃喝的。刘老师吃惊地又问：你上学时你弟弟一个人行吗？杏儿笑道：现在行了。以前我俩放羊时会割两捆草回来，我上学时就由柱子将草撒到圈里喂给羊吃。

到村外大道旁，二人停了下来。刘老师扯过杏儿，将她发间的草屑拂去，神色不忍地试探自己的得意门生：听你爹娘的意思，小学读完就不再让你念初中了，你是怎么想的？你要愿意读中学，学费你别管，我给你解决。
杏儿笑着安慰自己的老师：谢谢老师。刘老师，你那一点工资已经资助了好几位往届的同学了。你教我们的，一个人哪怕浑身是铁，又能打得几颗钉子。不用担心我，我都想好了，毕业后先在家里帮衬几年，等我大些了，就到南方打工，赚钱供弟弟上大学。 老师不忍，眼圈有些微红，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说：风大，回吧。说完，翩腿儿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风渐起，杏儿伫立风中好久，直到眼泪被风干，才掉头回到村里。当然，她是笑着走进家门的。
这以后，刘老师再没有和杏儿提起过将来继续读书的事情。只是默默地用心教杏儿和新入学的柱子学习。两年后，杏儿毕业下学，柱子继续念书。稍有不同的是，柱子成了姐姐和刘老师的传“书”筒。杏儿呢，经常放羊时挎着她的书包，里边除了放一瓶山泉水和面饼，总有一本书和一本字典。晚上回到家里，点起油灯读书，直到娘心疼灯油钱，催她睡觉，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册。
娘虽然心疼油钱，可也不忍拂了娃儿的意，只好利益最大化。这以后，每每晚饭后，油灯前总围着一家人。姐姐看书，弟弟温课，娘做针线活，爹弄一堆柳条编筐编篮。没想到，柱子的学业竟好得一发不可收拾。
转眼几年过去。就在柱子快要小学毕业时，杏儿陪弟弟到了学校。她今年就要十六啦，准备南下打工，是来与刘老师辞行的。师生二人唏嘘了一阵，临了，刘老师给杏儿一封信，信纸上边密密麻麻地记着刘老师当下在南方打工的学生地址电话等信息。就这样，杏儿走出了大山。

她选择了深圳，写信回来说，现在一家小厂子干着，待积累些经验后，再去应聘大公司。没想到，她再也没能离开这家公司。原来，这家玩具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杏儿入职不久，就掌握了生产要领，老是月冠军年魁首。也不见她加班多少，反而经常无偿替姐妹们顶班。老板很是吃惊，一打听，原来是她说服组长，几人分工合作搞了个组装流水线，每人只干一种活计，熟练程度自然提高不少，效率大大增加。期间有个小姐妹怀孕离职，杏儿便一人双岗，并未影响流水作业。就这样，大伙在工后计件分配时，杏儿领双份，故而自然是独占鳌头了。
很快的，杏儿不断被老板提职加薪，但她总能给老板惊喜，终于获得了老板一家的喜爱。杏儿长得漂亮，又开朗活泼还能干不怕苦累，喜的老板想将儿子“嫁”给她。杏儿摇头不允。老板不解，问她为什么。杏儿回复了四个字：“纨绔败家”。老板听后一脸灰败。
原来，老板儿子从小娇惯，长大后结识了一班狐朋狗友，经常喝酒赌博打架嫖娼。派出所已然是三进三出了，再不收敛，后果难料。无奈老板教子无方，儿子照旧是“走马长安市”，一个十足的五陵少年。老板夫妇则经常为此事唉声叹气。杏儿看在眼里，也自然为老板一家担忧。常常在他们不豫时，借口汇报工作，到家里帮忙做些家务。
合该老板儿子时运翻转。那小子有一回调戏女学生被人告了，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动弹。老板气得骂娘，揍了儿子一顿。决心不再管儿子的事，交给政法机关处理。杏儿赶上目睹此事，将老板夫妇喊到一旁商量。杏儿说，不管是不行的，管，但要改变一下管法。杏儿陪同老板，到受害人家里道歉赔付一大笔钱，使那家人不再追究此事。又到派出所商量，决定唱一出双簧。所长听了杏儿的意见，觉得主意不错，就愉快地决定了。
过了两天，派出所将老板儿子抓进去治安拘留三天后，同着老板夫妇、杏儿和老板儿子的面，宣告事情大发了，苦主追着不放。所里也商定向上报告，准备拘押，至少三个月，多则半年。这时杏儿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苦主这边由老板出面做工作力图搞定，拘役就不要搞了，换成劳动改造，以观后效。所长为难地说，劳教早已取消，没有法律依据啊。杏儿趁机进言：在我们厂子里劳动改造好了，我做监督人。他要不好好改造，你们再拘役不迟。
就这样，老板儿子成了杏儿手下员工。杏儿管他极严，可以说吃喝拉撒坐卧行一项也不拉下。一个月的苦力，老板儿子几乎累趴下。不干吧，杏儿就要给所长打电话，只好老实听话。有时候坏小子反抗一下，威胁要让爹辞退杏儿。杏儿笑着调侃道：好啊！要不是你爹一再挽留，姐我早到大公司高就了。坏淫，你要是能把这事儿办成，姐姐请你吃大餐。

又一个月过去了，说来奇怪，老板儿子渐渐习惯了杏儿的管教。吃饭不挑食了，头发也改了发型，上班时间也不再抽烟。下班后规规矩矩同工人一同洗澡。有时觉得累了，看两眼杏儿就又精神抖擞。他觉得，杏儿就是这世界上集美丽、睿智、正义和坚强的化身，比起以前混的小太妹，杏儿太强大啦。他爱她，想要成个家啦。他偷偷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母亲。
当他听说杏儿先前曾拒绝过爹地的提议，备受打击也倍感屈辱。有一次工余，他拦下杏儿，质问她为什么看不上自己：你一个穷逼，嫁给小爷我穿金戴银、吃喝不尽，算你家祖上坟头冒青烟了。杏儿听后大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笑够了，一把揪起老板儿子的耳朵：走，姑奶奶今天叫你明白什么叫“坐吃山空”。两人来到财务室，杏儿将财务报表拿给他看。一边手指点引，一边解释：看到没，我们产值虽高，但是进货渠道成本也高。实际上，一个月下来你爹地净赚也才三四十万。你一次赌博就填进去十多万，一个月吃喝嫖赌高时百十万，少时也不下一二十万。你现在人小心小，将来你不得开豪车，傍明星，赌球、涉黑，你不出三年就会把家业败尽。看起来你爹有几千万的家业，可你知不知道，光生产用流资就占了一半，厂房运输设备又占了小一半，你爹地手中能够动用的闲置资金不超过五百万。以你败家的速度，两年就败光了。到时候，再想用钱，只有挪用生产资金。一旦生产资金短缺，就得向银行借款。银行债务还不上，就得被逼无奈忍痛去借高利贷。不出五年，厂子就倒闭。到时候别想着身无分文，你一定是负债累累。你打架不会总是侥幸，万一被别人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床上终日造粪，屎尿缠身，奇臭无比。你在发廊、洗浴中心泡妞，不小心得了花柳病，哪个女人敢碰你？你涉黑涉枪，弄出人命官司，不是枪毙就是无期。漫说嫁给你，就是做你的女朋友都危险重重。说罢，甩手离开。
公子哥给吓尿了。随后几天都卧病不出。杏儿呢，每天下班后都过去看看。名义上是催他上工，实际上关心生活，逼他吃饭吃药，给他洗脸洗脚。一边骂着，一边温柔着，就像当年拾掇弟弟那样，这一招也算是屡试不爽咯。终于有一天，坏淫两眼蓄泪，拉着杏儿的手问道：姐，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嫁给我？杏儿调侃道：要想入我法眼，一年之内戒烟戒酒戒赌戒色戒友，除你的工资外，不得花家里一分钱。
原想着这小子做不到，不料想这孩子好像鬼附体似的换了个活法。积极劳动，戒绝不良嗜好，与一班狐朋狗友断了来往。一年下来，不但没向家里要一分钱，自己还从工资里结余小千把，偷偷地寄给杏儿班主任刘老师，让她用来资助学生。而这一切，杏儿都及时地给予肯定。

一次周末，两人被老板夫妇赶到公园里加深感情。玩得挺嗨，口干舌燥的。杏儿：坏淫，去买两瓶汽水，姐渴了。小伙子瞪了杏儿一眼，颠儿颠儿地买回两瓶冷饮。小伙子一边慢啜，一边表示自己的不满：杏儿姐，我都这么努力了，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坏淫啊？杏儿语带双关地笑答：行啊。你，好淫，大大地好淫！老板儿子一时没听明白，臭美地说：那可不......不对，你在骂我吧？！哈哈哈哈，树荫下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大家伙儿，故事到这儿可以结尾了。什么？我瞎编的？不，这里边说的都是真事儿。我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咳咳，不好意思，俺是杏儿姐姐眼中的皮猴，坏淫的小舅子，刘老师的好学生。当然，也是张铁汉卢栓妮儿夫妇引以为傲的好儿子！怎么样，猜出我是谁了吧？ 故事作者：刘俊杰 摄影：贺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