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徼站丁长歌

洪牧

——为齐齐哈尔建城330年作

1

康熙二十年，辛酉岁秋杪。
官军下云南，三藩悉平剿。
吴王析骸骨，新主自引刀。
树倒猢狲散，狼烟半扶摇。

守将投天子，城门降吊桥。

昆城三万兵，旌旗卷蓬蒿。

正所谓：
厮杀经年方梦醒，

藩家非是大清朝。

2

檄署上三旗，铠甲大笠帽。
寻遣向齐鲁，沧溟东海角。
霜冷凝曙色，秋尽草已凋。

吴钩曳寒光，雕弓雁翎皓。
饮马黄河口，大营浸海潮。

冥冥命多舛，关山知多少？
蓬莱有仙境，由来总缥缈。
守海越明年，内廷又下诏。
拣选青壮户，充驿发北徼。

3

雁阵朝南飞，征人北行早。
云低路漫漫，峰回雨潇潇。
牛车吱吱响，羁旅人呼号。
岱宗身后影，墉垣过燕赵。
长城山海关，柳边威远堡。
山拔医巫闾，辽泽路湫凹。
吉林乌拉街，金源茂兴泡。
天涯路何远？更有嫩江梢。

4

黑龙江水阔，东去云天浩。
相传二龙斗，雷鸣电光扫。
黑龙得胜还，蜿蜒自游遨。
潜底出鲟鳇，两岸地腴膏。
五花山叠秀，川原舒广袤。
老羌占江东，越境筑城堡。
大国平三藩，乘隙施奸狡。
觊觎国中珍，强索猎户貂。
盘踞雅克萨，举火横骚扰。
驱赶打虎儿，家园化枯焦。

5

罗刹日以恶，天怒落狂飙。
康熙帷幄中，发兵遽征讨。
大军屯汀渚，临风乘巨鳌。
筑城与对垒，金戈曜云表。
江干藤牌勇，岸山红衣炮。
堑壕张弓弩，蛮刀筑水牢。
前敌指挥所，直插江心岛。
敌营起黑烟，伤兵且嚎啕。
俄酋中弹死，白旗城头摇。
官军三千兵，杀鸡用牛刀。

6

站丁随军至，膺差大站道。
驿骑披烽火，军令如山倒。
山嘴子打井，地窨子起灶。
草垡子平路，树桩子架桥。
亘古无人烟，乍闻车马嚣。
兴安岭高峻，嫩江水蟠绕。
密林寻兔径，凹地踏积潦。
台站程程接，飞递马萧萧。
驭风马尾横，站丁低埋腰。
串铃雨点急，四蹄铜鼓敲。
但过三江口，直下贯松辽。
京师五千里，声讯十日到。

7

绝塞立将军，江风拂战袍。
建城图永戍，实边扼冲要。
驿传通四裔，钲鼓带烟涛。
沿江布卡伦，连山接海角。
巡边马嘶风，舟师鸣螺号。
江上排樯舰，矶沚下铁锚。
干城三连星，金甲拥旌旄。
角楼高望云，堞口立如削。
都会卜奎城，通衢成锁钥。

8

旋过小大寒，又见绿枝条。
北国达子香，结萼报春早。
满山抹嫣红，云生更夭娆。
地美河不流，鹤翔掠九皋。
常言道：
关东山，有三宝——
人参、貂皮、靰鞡草。
背井闯关东，世纪移民潮。
站上成聚落，初霁晴方好。
鸡犬远相闻，炊烟荡袅袅。
陌上驾轮毂，雪地爬犁跑。
深山伐圆木，岭头可采樵。
春秋力耕耘，冬狝打獐狍。
黑土第一犁，大荒冰雪销。

9

塞月牵流星，边风和马啸。
驿路向苍穹，逶迤与云交。
苍山有萤雪，塞外大烟炮。
嫩江划威呼，洱海望归棹。
祖籍小云南，何处觅鸿爪？
站话南国韵，故乡葫芦箫。
女字男不知，弦外咏叹调。
常思岭南味，土豆作山药。
归燕知细节，檐下来筑巢。
神骏传薪火，北徼安祖祧。

10

驿站扼大路，垡墙大院套。
日间马咴咴，入夜灯高挑。
草场牧官马，封堆划界标。
头晌市井开，站街人嘈嘈。
老爷识满文，领催当总调。
外郎掌文移，粘签察秋毫。
马递才倏至，勘合又来报。
站官何所急？
这边厢，吆三喝四；
那边厢，点头哈腰。
顶戴从九品，公干系天朝。
腰挂铜站印，本是礼部造。
自古驿律令，动静可知觉。
檄文天子意，谁人敢误卯？

11

驿路几迴还，山重水迢迢。
一丁加一马，风雨任飘摇。
冬长无绝期，大雪漫天飘。
马奔寒弥重，风刀剪棉袄。
哈气结白雾，下巴挂冰雹。
当此一壶酒，取暖借醪糟。
春深万木发，穹顶骤变小。
岗下狼眼绿，树洞传熊嗥。
倒木轰如雷，怪鸟扮山魈。
河套打野盘，隐隐瞎蜢咬。
冰泮溢川谷，桃花水咆哮。
小桥半摧折，散木水中漂。
浮马强泅水，头顶公文包。
中流浪翻卷，号坎被掀掉。
夏秋多哈塘，垫树作浮桥。
天马能行空，奈何地泥淖。
塔头甸子深，人给马开道。

路断不知处，饥肠已枯槁。
加急到站时，人马俱仆倒。
驰驿无竟日，福祸殊难料。
马背悬生死，脑袋别在腰。
不是真男儿，难执驿马鑣。

12

今日站上夜，院深何悄悄。
窸窣马伏枥，夹杂蛐蛐叫。
火炕豆油灯，站丁横竖倒。
人呼跑腿子，一锅搅马勺。
锅台灶王爷，下巴被火燎。
有谁怜？
没有女人哪有家，
光棍日子实难熬。
驿递比山重，站丁反轻薄。
三年转五年，困蹙命中爻。
窗投下弦月，无眠挨长宵。
二更三太息，脚下路一条。
但等马灯熄，乘夜丁遁逃。

13

人去不中留，站丁皆仿效。
记名逃人档，站官嗟无招。
朝廷恐纲乱，急下安抚诏。
片荒给地契，随缺免赋徭。
拨银许买妻，成家立屋灶。
好事尝多磨，福来左眼跳。
山高皇帝远，当差也矜骄。
雪化润冻土，河开流清渺。
做梦娶媳妇，杏花正含苞。

14

牛车挽红绸，柴门贴新桃。
十里八里屯，都来赶热闹。
烧酒大碗喝，新郎直傻笑。
新娘盖头藏，模样莫知晓。
难得站丁心，娶媳不花哨。
云何窈窕女？最喜是大脚。
听得老人言：
丑妻、近地——家中宝。
家里家外事，妇人一肩挑。
锅台、镰刀、辘轳把。
看场、推碾、刈猪草。
农活好把式，针线手儿巧。
薄地年年种，担水灌枯苗。
家有一头牛，扶犁甩鞭鞘。
关东巾帼女，最数站丁嫂。

15

厩舍靠东墙，榆斲大马槽。
当院雀争食，翻飞且嗷嗷。
官马廿七匹，骈首不相扰。
牛亦廿七头，牛轭结牛套。
官拨草豆银，秸秆加精料。
月黑一点萤，宵直马灯照。
马头言马语，夜草好抓膘。
十年随马宿，生驹悉调教。
更有青骢主，人夸追风驃。

16

栏外值星马，鞍鞴挂锦袍。
但等发驿令，兵部饬火票。
串铃声迫近，惊诧一刻到。
领催吆喝急，站丁撒腿蹽。
发驿马蹄疾，忽如剑出鞘。
翩翩自兹去，天远云何高。
驿字马在前，马骏士气豪。
站丁不捉鞭，马自知六韬。
换马不换人，排单记铢秒。
日行六百里，四野惊飞鸟。

17

驿站西墙外，三楹马神庙。
门对空山远，铁槛锁尘嚣。
鸦雀不敢前，满树红丝绦。
龛中马王爷，香火日缭绕。
纣王长太子，本名唤殷郊。
羽化天驷星，下界佑髦髫。
悚兮三只眼，万般皆应召。
犹钟驿传马，踏燕化神骁。

18

站嫂在田间，背上系襁褓。
缅襟麻花衣，罗髻金菊俏。
喃喃哄娃儿，细声哼童谣。
串铃飞村外，叮咚小而消。
还举手凉棚，黑点山外摇。
摇进火烧云，云退星寂寥。
疑似马嘶声，谁为风唿哨？
兀自生惆怅，庙中香三遭。
山野千般险，马神堪拂照。

19

到站得图记，回马趁鸡号。
取道翻山路，牵马步逍遥。
晡时正当午，太阳如火烤。
山泉出石隙，云影水中飘。
人与马共饮，甘冽却尘劳。
儿马四岁口，火印金钟罩。
口外胡马种，天生性桀骜。
站丁叉五指，为马梳鬃毛。
蹄高竹批耳，青骢色自娇。
悠悠荡长尾，轻轻打鼻哨。
侧头拱丁背，亲昵来噬咬。
人马倒立影，风来浪缈杳。
哑巴牲口情，相惜伴终朝。

20

夕照烟霭中，站丁回村了。
将马解鞍辔，档房销簿号。
家住站街北，小径芊芊草。
栅外喇叭花，自开竞喧闹。
柴门乍半开，大黄扯裤脚。
小院茉莉味，火绳燃艾蒿。
恍如久别离，站嫂喜眉梢。
开水铜脸盆，热气团团绕。
土皂猪胰子，葫芦半做瓢。
灶坑加新柴，饭菜一锅烧。
站丁荡悠车，娃儿嘎嘎笑。
小子像他爸，眉眼犹酷肖。

21

蹄飞光阴短，马背人易老。
串铃方如许，国祚已三朝。
站丁老龙钟，站嫂亦弓腰。
东山埋双冢，相偕望路遥。
远客以为异，趋礼与相邀。
人事今已矣，何堪空远眺？
因侍马神酒，得赐此灵昭。
听闻马腾骧，出厩自撒娇。
小儿纵马去，云中飞雏鹞。
由来站上人，子孙悉承兆。
曾有丁赴死，予亦死里逃。
予念兹孙儿，十五正年少。

22

萧萧北国风，悠悠嫩江潮。
塞上三百年，星垂竞天晓。
山前站人墓，坟头掩重茅。
尽是无名冢，团团见丛薄。
近看开紫花，萋萋马鞭草。
每到清明日，后人来祭扫。
相见未曾识，家谱排字找。
蜂蝶去复来，倒垂柳丝条。
柳丝细无声，依依情未了。
化作白絮飞，徐回洒江郊。

23

站人文化节，论史共研讨。
相约自驾游，重走大站道。
将军卜奎驿，古井探隐奥。
车行嫩江左，寻访东山坳。
驿站已湮圮，站街彩光耀。
森森浓荫处，斑驳马神庙。
老干铸沧桑，虬枝拱环抱。
采风犹未尽，吟诗又挥毫。
铜雕驿使图，叱咤贯九霄……

2021年冬至于上海崇明岛蝴蝶溪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