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法官（六）

沙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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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福与郝世贤各坐一厢沙发，怒目相向。吴子福徒手抹了一把汗往地上甩，郝世贤撩起衣摆扇风。秦成刚给他俩各倒了一杯白开水，脸上春风荡漾：“鉴于本案事实清楚，法律关系明确，今天把二位叫来，进行调解。子福给儿子安排工作，世贤受托办事，都是想着往好处办。但事儿没办成，无论什么原因，总得有个说法。”秦成刚自己也端了一杯水，坐到写字台后面。背后是两节书柜，塞满了法学方面的书籍。“我想和二位沟通一下，本着互谅互让的原则，协商处理。现在听听各人的意见。子福，你先说。”
吴子福眨巴着大眼睛，盯着秦成刚看了好久，才从最深处掏出一句话：“有甚说，给钱就是了。办成事来，我一分不要。”
郝世贤小饮一口，把那油光水滑的头发往后一拢，面带微笑说：“没问题，局长和他小舅子都是直性人，肯定不赖账。但是得等他出来。要不你去监狱找他。”
吴子福急了，两眼一瞪，抖着几根稀疏的胡子站起来：“我认得局长是谁？他给我打条子来？进监狱也只能你去！”
“跟上给你办事，我趴了堂圪台子还得进监狱？”
“你不进谁进？监狱不是为骗子开的？”
“你放屁！”
“你放屁！”
……
秦成刚只好叫停，把吴子福摁进沙发，赔着笑脸说：“二位二位，气伤脾、怒伤肝，健康比金钱更重要。熄熄火，熄熄火，买卖不成仁义在，非得撕破脸面不行？俗话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咱换个思路，角色转换一下。”他把分别指向两个人的食指一交叉。“如果你是他，会如何处理？”
郝世贤吹了吹纸杯又放下，瞟一眼吴子福说：“我就不会起诉。”
秦成刚问：“怎么理解？”
郝世贤抽了抽鼻翼，一脸不屑：“给咱办事的局长都进去了，扔点银子算毬哩！”
秦成刚皱皱眉，把目光转向吴子福。吴子福定定地望着郝世贤的脸，把嘴角往下一拉，从纸杯上腾出手来，指着郝世贤说：“脸皮真厚！甚话也说得出来。我要收了人家的钱办不成事，早撒泡尿吣死了，还有脸活着？”
“你骂谁？”
“骂你！”
“你个狗日的！”
“你是猪日的！”
两人骂着又站起来，攥着拳头，昂起下巴往一块凑，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秦成刚赶紧上前分解，拼尽全力才掰开，“怎么了？一点面子不给，还想打架呀！”黑起热汗淋漓的脸厉声呵斥，“坐下！想打架另挑地方！在这里耍威风，还轮不上你们！”两人忿忿地对望一眼退回去，款款地坐下。吴子福端起杯，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郝世贤却在慢条斯理地嘬。秦成刚喘了一会儿，也饮了几口水，又用缓和的语气从世俗、民风及当前就业形势等方面给双方做工作，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促使双方和解。但费了八肚子力气，说了一箩筐好话，全都付诸东流。
遣散他俩，秦成刚坐下来刚想歇会儿，扑扑腾腾闯进来一干人，个个满面尘垢，脸上淌着汗道子，瞬间挤得办公室密不透风，热量倍增。
“秦庭长，我们的案子有结果了吗？”带头的牛天运撩起黑黑的衣袖，抹一把脑门上恣意横流的热汗，肥肥的肚子贴着濡湿的背心抵住写字台。秦成刚还没回答，挤上来的牛顺年又赶着问：“跟你们要个说法，怎么就比垦二亩荒地还难呢？”被汗水洇透的衬衫清晰地拓出他瘦削的肩胛骨。
秦成刚稳稳地坐在桌后，脸上汗涔涔的，笑道：“黄土开耕易，是非评判难。何况，我是在已经进入执行程序的调解书上再做评判。”
后面一位村民拎着摇把发出刺啦啦的响声，说：“给曹安泰下调解书，只用了半前晌；为咱说句公道话，半个月了还没动静。”
其他村民便乱哄哄地嚷起来：“你们只会欺负老百姓？”
“是嘴软了吧？”
“是手短了。”
“不戴大盖帽，照样两头翘。”
“老百姓瘦成了一把柴禾，你不怕硌了牙？”
“矿主本来就富，花天酒地玩成了债主；农民天生就穷，汗点子不落倒成了欠款户。世间真是不公道！”
“沾光的时候没咱，背饥荒就轮上咱了。真是越怕越来事，越穷越倒霉！”
“上至炕头咽气的，下至产房落地的，每人三千五，做鬼都逃不了。牛家庄人人都是‘杨白劳’哇！”
“人家搬走一座金山，扔给咱一个黑窟窿，都往里头跳吧。”
“没有法院的英明决策，哪有咱老百姓的‘幸福生活’。”
“一夜之间，咱就兜不住屁股了……”
秦成刚沉着气，一言不发，闷得出了满头汗。待大家发牢骚的劲头弱下来，他才抹了抹汗津津的脸，指着门口小茶几上的暖壶，笑道：“那里有开水，也有纸杯。哪位渴了，自己下手。——各位，将就地方，尽量坐下，慢慢说。再审审查是一项严肃而细致的工作，需要足够的时间。我理解大家，也请大家理解我。你们冒着酷暑从乡下大老远地跑来，我想不光是为了让我的耳朵难受吧？法庭是讲理的地方，说难听话没用。想赢官司，就得有充分的证据和理由。”
牛天运又用那黑黑的衣袖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抹了一把，头皮上热气腾腾。他愤愤地说：“曹锋挖走我们的煤炭，又当我们的债主，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证据你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