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样

权静

过了立春，江南本该是鹅黄满眼的时节。 天空飘着雨，一片朦胧的幕帘。空气中混杂着雨水浸泡地面的土腥味，江南一域烟雨的潮湿透着些许寒意。 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儿子透着重重心事的步伐，显然不够轻快。 “老爸，你听过视域鸿沟吗？”儿子首先打破静寂。 “嗯？！说来听听。”老爸尽量克制翻腾着的惊喜表情。看到老爸的眼神，儿子内心掺杂着小窃喜。 “视域鸿沟就是当我们需要站在另一个人的立场上去理解时，会下意识保护自己的立场不受到任何挑战。如果我们的立场受到挑战，就会阻止另一个立场对我们言说并提出要求。”儿子稍微停顿下，“比如你跟我平常使用的惯用模式。” 细雨在伞边缘滑落的水滴，飘落的瞬间如珠花般散开。 爸爸停了一下，转身进了街边开业不久的星巴克。推开门，缓慢而坚定，掩饰着头脑飞快的思考。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透过玻璃窗很容易看到街上的行人，路边的树，甚至还有共享单车车轮划出的清澈精灵般完美的弧线。 卡布奇诺升腾的袅袅朦胧和香气环绕周围。爸爸清酌一口，定睛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大男孩。 “你说的问题，正是老爸今天想找你聊的。很欣慰你的开场方式很意外，”稍事停顿，爸爸坚定地说出“还有惊喜！” 帅气逼人的阳光少年，用困惑夹杂些许惊讶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位博士高管的老爸，有多久没有对自己说出过肯定的话了，似乎是上辈子吧。 “多年来的思维习惯把我推到了盲目地自以为是的模式上，习惯性地掌控，习惯性地支配，习惯性地让别人与我趋同，把所有这些当成理所应当。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对你指手画脚，支配你的生活，以建议的名义强迫你同意我的观点，控制你的行为。从我的经验出发让你复制这个我认为的成功模式，这就是爱你。” 伴着激动的语气，爸爸紧握了一下手中的咖啡杯。 “最近我意识到，你长大了，你已经不是那个喜欢黏在我屁股后的小鬼了，很不适应，真的。你的见解，你的表达，你的行为，再也不容人忽视了，老爸却感觉在你面前有些力不从心。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经是个被你爷爷看扁过的毛头小子，也曾为了捍卫自己跟他对抗，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我。” “老爸，其实昨天晚上，我没想跟你对抗，可是我感觉到自己完全不被理解，感觉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你一直想占有我的想法，想拉我跟你一起同意你的观点和看法，可是我真的不想放弃自己的想法。”儿子有些激动，大长腿不小心磕到了桌角，疼得咧着嘴。 “没事吧？”爸爸有点紧张。 “没事，碰到桌角，膝盖还真疼!” 感受到桌子底下宽厚温暖的抚摸和轻揉，绷着的心，松了一下，膝盖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爸爸想跟你正式地道歉。是我不理解你，像眼盲症患者一样每天叫嚣：为什么不蓬勃朝气，为什么不自我调节，为什么不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我怪你乱发脾气的时候，忘记了我就是用发脾气和吼叫的方法期待别人趋同我；我指责你没有责任心的时候，忘记了我正在用不担当不面对的方式，在你身上找到自己曾经的遗憾；我甚至骂你不求上进不知悔改的时候，忘记了自己正在向外索求归因，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用发脾气来安抚自己，不正视自己的懦弱，自私地把你当成工具来抚慰我内在的迷茫和恐惧。” 儿子的脸上有惊喜、惊讶，更多的是惊呆，从没看到过眼前这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偶像的人，如此坦诚地自我剖析，在儿子面前，赤裸裸地承认自己的错。儿子不敢正视爸爸的眼睛，低下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甚至心跳的声音。 “老爸，谢谢你！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摩挲着咖啡杯的手柄，低沉片刻。 “人是可以被原谅的，我们都可以被原谅。我们是一家人。之前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怪你不用心学习，却没看到你为了讨好我想尽办法，分不出精力复习；怪你在学校不遵守纪律，可我却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由就在老师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骂你；怪你不努力，可我却忘了你也为了考出好成绩挑灯到深夜；怪你让我们以前的快乐才不见了，可我却忘了自己对你大吼指责你的各种不是；甚至怪你让我和妈妈之间心生怨气，可我却忘了误会与你无关。” “老爸，别说了……”儿子的声音里，已经掺杂了眼泪的味道。 “尽管这样，你依然努力，依然拼尽全力做一个好学生，好孩子……爸爸看到过你在球场上把自己累瘫后，抱着球痛哭的样子；爸爸看到过你一个人绕着跑道一直走到天黑的样子；是我用所谓的爱一步步把你推向悬崖，是到了该喊停的时候了。” 儿子趴在了桌子上，双肩微抖，不再有平日剑拔弩张般的咄咄逼人。 拍了拍着儿子的肩膀，视线却也模糊了。 “儿子，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从未变过。爸爸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用心走好你后面的路。我跟你妈妈商量过了，只要你想好了，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爸爸妈妈一直都在。” 少年已经泣不成声，肩膀上下颤抖着。 父亲站起身，环抱贴近儿子的头。心里阵阵暖流，自己多久没有这样抱一下儿子，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儿子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却挡不住异常清澈坚定的眼神。 “老爸，我一直都爱你和妈妈！可这两年我找不到你们了！我一直在找，我哭，我喊，我绝望，可是就是找不到了！现在，我知道你看到我了……” 时光停滞，泪无声，身边咖啡重新热过又拿上来…… “咱们回家吧，出来这么久，妈妈该担心了。我也要准备一下，明天还要模考。”明快的语气伴着脸上未干的泪痕。 走出咖啡厅，已近黄昏。 不知何时，天空放晴，晚霞染红了大片天空。东边的彩虹横跨在半空中，与晚霞交相呼应着。 儿子边走边跳，一不小心踩到了路旁的草地上。 “老爸，你看，小草绿了，小草绿了！怎么之前没发现呢？” 微笑着，宠溺和欣赏悄然溢出中年男人的眼角。 是的，春天的脚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