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关于棺材的记忆,总是拽着怕。儿时跟了妈妈去一户人家的场院晒稻谷,骄阳似火,人恨不得长出狗的舌头。主人家热心邀进屋喝水,敞口厅垂挂着厚重的帘幕,好奇心蛇般吐着芯子,悄悄探头窥视,一口靠墙竖放的棺材赫然入目。吓得跌坐地上。从此不愿踏进这家半步。<br>那时,谁家有新灵,停棺总在家门口,两张条凳上架着一口或朱红或漆黑的棺材,恸哭震天。孩子们便开始进入想象:有一对黑白无常,拖着长长的舌头,手执脚镣手铐,写着“天下太平”和“一见发财”的高高的尖帽在风中巍巍的颤……<br>年岁渐长,逐渐明白:死亡是瞬间发生的事,时光,是出生通往墓穴的道路,走啊,走啊,霎时那个人就成了我们尘世旧梦里的记忆,再也拽不回来。棺材是活人赠与死者最后的床,哀恸也好,谩骂也罢,都随风飘远,盖板钉钉,进入无边的宁静。坟墓,是一个人最后的句号。尽管如此,对棺材的恐惧依然无法消除。 </h3> <h3>今日七夕,回老家赴侄儿的“出花园”宴,鬼使神差地爬上落满灰尘的阁楼,打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黯淡的天光挟裹着翻滚的尘埃一拥而入,昏暗中有什么被照亮了,顺着光照望去,我的眼睛无风起浪。那是一架赭红底描金衣柜,柜有四脚,朝外微拱,足蹄形。高约两米,两叠对开,装了新月形金属门把,上了锁,锈迹斑斑,旧得纯粹。上叠柜门浅雕了两个椭圆,底板上黑漆,金粉描山画水,左侧“塔镇江天”,右侧“湖山春晓”,布局参差,意境悠远。下叠是花鸟,底座的抽屉绘折枝牡丹,无不栩栩然,似有鸟语声声,花香阵阵,好一段搁浅的明媚春光。 <br>凝视这架衣柜,想起儿时站在天光下,看漆工师傅翻新家里的旧衣柜,也是描山画水,金粉细细勾勒,油漆的气息在空气中汹涌,山水花鸟在漆工师傅灵巧的指尖层层铺展开去……</h3> <h3>“这是棺材板做的。”家里老人的一句话让我触电般收回触碰衣柜的指尖,心灵震颤。于是话匣子打开,故事汩汩流淌。时光倒退几十年,曾祖母年老体衰,缠绵病榻,她最大的奢望便是死后能躺在一口好棺材里,刚巧海外的华侨寄回几千泰铢,便张罗着给曾祖母打了一口棺材。老人心满意足地闭眼,不料赶上政府推行深土葬,一律不许用棺材。孝子贤孙苦苦哀求,最后折衷处理,允许棺木收敛,送至墓穴。这口棺材便成了曾祖母“嫁”往鬼域的“花轿”。物质的极端匮乏催生了丰富的想象力,抬回家的棺材被大卸八块,在斧子、凿子的叮叮当当中,木匠用逆天手艺造出一架衣柜。<br>亲吻过死者的冰凉,也收藏过一家人的四季冷暖——一架衣柜的前世今生。<br>伫立在时光深处,它有一种庸常生活的底色下的光亮,恐惧褪尽,不由自主伸手抚摸,木头带给指尖温柔的触感,夕阳下,衣柜荡漾着温暖的橘黄,仿佛曾祖母慈爱的目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