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乡村古文(献给父亲)

杨汉立侗族时光

按:父亲生于1945年7月7日,恰逢七夕。今日是他年满76周岁生日,特推出曾发于《湖南散文》2019年第4期,并入选《湖南散文年选》的散文《乡村古文》,祝父亲生日快乐,祝父母安康、开心!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带学生考察高椅古村)</h3><div><br></div><div> “浩师,帮我写个过继哩。”“浩师”是官舟寨的现代书面语;官舟寨用文言文称他为“浩翁”;以官舟寨普通话称则是“杨老师”;在官舟寨语中,本姓族人称他为“四爷”、“四公”;外姓人则因祖辈称兄道弟之历史渊源,依辈份层次称他做“表满”、“表公”。<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考察草药资源)</h3><div><br></div><div> 爹爽朗地应着:“好嘞!”便放下手上的事,取了红纸、笔墨,在八仙桌上摆好,问明情况,即裁折好红纸,静默运气,执笔蘸墨,以小楷书写:<br><br> <b>立过嗣贴人××,年残力衰,乏嗣无后,内不能壮家,外不能庆友,况支人宗,万不可抱恨于身后。今经亲族公议,次支一子,不得山嗣,惟××之子名分当嗣,身亦愿嗣,过房之后,家财产业,统归嗣子料理。养老送终,嗣子经营,别支不得差争。此系两家情愿,各无追悔。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br>族内长者画押作证:<br> 过继双方签名、手印<br> ×年×月×日</b><br><br> 写毕,折成册页状。来者也不细看,连声说劳烦劳烦,便收到宝贝一样,捧在手上,怕跌落于地,怕被风吹走,小心翼翼地走了。爹此时,慢慢悠悠、有条不紊地洗净毛笔,收拾红纸和笔墨。<br></div> 娘取笑爹:“听崽讲,在城里,跟人写写画画,要收钱哦。你倒好,反贴红纸和毛笔墨水。”<br> “崽讲的是城里,我们这里是官舟寨。还讲我哩,逢着吃饭的时间,你还老是留人家吃饭,比我赔得更多。”<br>  便不再辩,相视一笑,了之。其实,本也是说来笑笑而已,下次照样赔纸赔饭。<br>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母参观客寨)</h3><div><br></div><div> 爹坚持着老古套。所谓老古套,是官舟寨对老规矩的特殊称呼。依官舟寨的老古套,订婚嫁娶、过继崽女、寄名于物、拜师学艺、报喜报丧、宴请宾朋等等重大人际礼仪,都需要呈送贴子,因此必请人修书写帖。随着我满公去世,寨子里能修书写贴的人就只有爹了。因为这事不是光能写毛笔字就行的,还得懂礼仪和文字。尽管寨子里有几个年轻人墨笔字还算过得去,却疏于礼仪和文字,修书写贴便摸不着门道。爹一手小楷写得方方正正,对各种老古套无所不知,在寨里无人能比。寨里懂礼仪的不多,但喜欢谈法的多。所谓谈法,是官舟寨的语词,就是对是否合乎规则品头论足。在他们的脑海中,有老一辈诸多行礼的模糊印象,只要你做错了一丝一毫,他们会从那些零碎的记忆里抠出彼时的情状与此对应,从而评判是非优劣,甚至讽刺、痛批,在满寨传播,让你无地自容。他们宛若大师,却知之不多,即使略知一二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更无实际操作能力。爹始终没有什么差错让他们捏到把柄,始终保持着唯一全面掌握老古套的崇高地位。在这方面,他们对爹顶礼膜拜。<br></div> 可是,爹日益郁闷。在红白喜事和过年过节中,西洋乐器渐渐取代了唢呐,印刷的“请柬”取代了手写的“书贴”。只是还有少数年长者仍固执地要用老式的“书贴”行礼。一日,一宋姓人要办娶亲喜宴,极想用旧式书贴去与亲家讨其女的庚贴,嘱其弟修书,其弟乃村小教师,不懂书贴如何写,便想当然地用新式请柬的写法写到红纸上,以蒙混过关。其兄却不是好欺骗的,虽然自己也不懂书贴,但毕竟见过,印象中不是其弟如此写法,便拿了来给我爹看,结果当然被否定。即请我爹重写,因为我爹的字十里八寨都熟识,是否其手迹一看便知。那乡人拿回家欲用之,结果其弟死要命子,自己重抄一遍送呈女方。此事终于被传播出来,乡亲多示不齿,爹却不言半句,因为无论如何,别人抄了去充数,也是让这种古老的传统文化在传播。 爹喜二胡、笛子,也不拒绝电子琴,都能操作。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村人成立乐队,以应红白喜事之需,且娱乐且创收。村乐队邀爹入伙,爹以为此乃逍遥之事,便以乐手身份,随了乐队走村窜寨。某日,一翁七十寿辰,指定庆寿节目要中西结合,乐队正式演出前便用本地唢呐演奏,队长让吹奏《朝天子》,唢呐刚鸣,爹便叫停,队长鼓起牛眼,质问为何停下。爹说:“《朝天子》是送葬专用曲牌,老人家七十大寿,如何使得?”“《朝天子》不是把老人家当皇上看待吗?”“你不信我,问问唢呐师傅便是。”唢呐手轻轻地说是送葬专用的。爹责之:“你二人晓得,为何还吹这个?”唢呐手道:“我们捧人家碗,服人家管。”爹说:“幸亏东家不知这首曲子是什么名堂,要不然会吵堂火。就算人家不晓得,也当按规矩行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乐队队长恶声道:“你管事管多了。”爹当时就想负气而走,但不想败了寿星的兴,坚持吹奏了这一场。自此之后,爹退出乐队,只在自家吹拉弹唱,自娱自乐,皇帝也管不着。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书法作品)</h3><div><br></div><div> 爹经常去致客。官舟寨说的致客,是招引客人而让客人得到合理安置、让宴会有序的意思。吾乡西临黔东南天柱县,婚姻互通,时有喜宴让两省人相互来往。由于清代会同县不但析出地盘,还分拨官吏、教师和陪学的蒙童,帮助天柱经济文化发展。自民国以降,天柱是贵州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自有骄傲之处,不甘处徒弟之位,所以民间常与吾乡进行文化较量。一日寨中有娶亲之喜,新娘子正来自贵州。爹因教书无暇致客,另一“秀才”担当此任。结果女方“皇亲”代表龙老师以行酒令方式,让秀才连连喝酒而现场醉倒。龙老师曾任当地中学老师,自恃才高,加之已经弄倒“致客官”,便耀武扬威起来,把酒杯墩得咚咚响,高声叫道:“拿酒来,请叫能陪我吃酒的人来。”东家即时找不到人,那龙老师便有些发猋:“你们官舟寨杨宋两大姓,两个生产队,没一个人能陪客吃酒么?你们没有酒了么?既然如此,还请么子客?”东家弄得颜面扫地,火速亲自请爹去救场。<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竹棍笔书法)</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是“非遗”竹棍笔书法传承人)</h3> 东家介绍之后,龙老师略作客气,便试探爹的斤两:“宋家收亲,杨家吃酒,有何典故?”爹不慌不忙应道:“我是俗人,只晓得敝寨俗语讲:‘寨不和,寨不安。’我们官舟寨向来和睦,杨宋二姓世代友好,亲如一姓。再者,敝寨自古以来一家有喜百家相庆。”龙老师便说:“那我们面面相觑,共同吃一杯。”爹知道他是故意露破绽以试探水平,既已出招,必须接招,便说:“你们吃,我不吃。”龙老师说:“你扫大家的兴。”“你们面面相觑,我与龙老师和大家无任何尴尬之处,哪来面面相觑,为何要吃面面相觑酒?我不吃。”其余人不明白就里,也有当和事佬的心理,自然都吃了。爹就是不吃,龙老师也无可奈何。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篆刻作品)</h3> 这样出招、接招,爹每招皆赢。龙老师苦思冥想,没招出了,酒也喝得半醉。他眯着双眼,盯着悬挂在中堂屋里的彩礼布扫来扫去,突然指着其中一匹上的贺词说:“哎呀,拿贵府美酒作诳,醉了,眼睛花了。那四个字是么子哦?”爹接声应道:“良缘夙结。”“良缘夙结哦,明明读为夕嘞!”这匹彩礼布上的贺词正是他人请爹代写的。爹说:“夙者,早也,素也,旧也。《说文》曰:‘夙,早敬也。’《诗•召南•小星》曰:‘夙夜在公。’杜甫《昔游》诗云:‘良觌违夙愿,含凄向寥廓。’自甲骨文至金文,至篆文,此字皆由‘夕’与‘丮’组成,‘夕’表示星月,‘丮’即‘执’,表示双手操持,此字义像一个人在月夜下劳动,表示天未亮就劳作。因‘住宿’的‘宿’与这个‘夙’音同义近,故古籍中常将‘夙敌’、‘夙根’、‘夙愿’写成‘宿敌’、‘宿根’、‘宿愿’…… 可见它读如‘宿’。”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用筷子蘸了酒在桌上写划。龙老师目瞪口呆,遇上这样一部活字典,他哪有开口辩驳的份,只得无地自容地找借口说:“醉老火嘎,睏觉去睏觉去。”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和他的古体诗《绝壁逢生》)</h3> 后来,我堂兄去龙老师寨子里恭贺丈母娘家喜事,与龙老师同桌吃酒,知我堂兄是官舟寨的,便感叹道:“我吃酒好兴,在酒席上喜欢斗嘴赛酒,几十年来只有在你们官舟寨彻底吃了败仗,丢了面子。现在想来,山外有山,我不敢那样高调了,还是把尾巴夹着一些好。”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和他的三个孙子)</h3> 爹呐,始终低调,多是安静读写,把他腹中古文的泉眼掏开,慢慢流淌成数百篇文字,也不怎么拿去发表,自娱自乐而已,只在他人过于卖弄知识而欺负人时,出来抡几板斧。由此快意他的人生。<br><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2018年10月14日</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母和他们的长孙、孙女、孙女婿讲家史)</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部分文学著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