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孤独走向圆满——给地球那边的Dr wang写信（九）

燕子溪

凤凰花开的时节，又该给你写一封信了。

你好啊，亲爱的Dr wang，最近我总是长久地在凤凰树下驻足，因为这个季节，凤凰花又开了。这种花，是我喜欢这个城市的原因之一。这里虽没有冬雪，没有秋枫，但好在它有凤凰花。

好多年了，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仍然孤独地奔走在南中国城市的街头。每到这个时节，我就会站在凤凰树下，抬头，看天空碧蓝，凤凰花火红，热烈与冷澈，像生命的两极，那样充满张力，又无比和谐。

生活的苍白，在这一刻，都被那一片烈焰渲染。我知道，那些灿烂和明媚都是瞬息的繁华，他们会消逝、凋零，会终归寂灭。但我还是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回忆和记取这个瞬间。

凝视一树繁花的盛放与凋零，其实是在凝视一种生命的完成。盯着那枝头的一片火红，内心会忽然有一种叫做圆满的错觉。在匆忙的奔走中，能有这样一个时刻，什么都不做，就是停下来，去注视一棵树的盛开，多么难得！

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代，人们匆匆地在街头奔走谋生，口罩覆盖下的脸，少有微笑，甚至少有表情。人们都必须将自己封闭起来，彼此戒备地擦肩而过，有慌乱的末世之感。人们在无明之中战栗，在孤独之中死去。

没有任何一个生命可以被另外一个完全了解，这是悲剧，但也是必然。

加缪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荒诞的。推巨石不断上山的西西弗，不就是我们自己吗？生活总是咄咄逼人，永久无望，但又无法摆脱。西西弗将巨石推到山顶，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巨石又滚落到山下，他只好再次重复推石上山的过程，如此循环往复，重复着一场命定的悲剧。

我们的人生，也是一个不断推石上山的过程，每天过的日子都差不多，不同阶段有不同类型的巨石压在我们的肩上。看似是我们在安排生活，其实一直都是生活在安排我们。

西西弗总想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但他一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可又谁敢说西西弗在无意义的生命中没有喜悦呢？西西弗是最孤独的人，但他也获得了自己的圆满。西西弗沉默的喜悦，便是他自己的圆满，他是他自己岁月的主人。推石上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圆满，西西弗不能打碎巨石，不能将它抛弃，因为那是他命定的使命。我们也无法放弃自己的使命，必须承担无意义的生活的重担。

亲爱的DR wang，你也是一个过早看穿生命荒诞本质的人，因为世界是非理性的，你学理科，想追求理性和规则，但事情往往与愿违。你为了逃离这种无力感，离开了故乡，漂洋过海去异邦。可是那里就不孤独不荒诞吗？好在，当你看穿痛苦的同时，你也能看穿幸福。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是幸运的。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一念生欢喜，一念生悲凉。一念之间有万千生灭。在这一刻，在凤凰树下凝望的这一刻，我却没有任何念头升起，甚至连对无明的恐惧都暂时消失了，只剩下难得的安宁！

亲爱的DR wang，我们很少能有这样的时间，就那么长久地站在一棵树下，凝视着生命的绽放和凋零。真的是好多年前，年少的时候，在我们的家乡，在许多个无事的下午，我会长久地坐在门口的柳树下。那真是一种美丽的树，它安静优美，飘逸灵动 ，春天，柳絮会轻轻地飘飞，有一种安静的力量。

那时的故乡，有漫天星辰和人间灯火，有柳树随风飘扬。遗憾的是，多年之后，我们才懂得，那就是圆满的样子。

我们都是逃离了故乡的人，或者说，是逃离了一种孤独，奔向了繁华都市、异国他乡的另一种孤独之中。一生追求圆满，却常在孤独之中。但孤独和圆满，真的是对立的吗？不尽然。有时候，只有从孤独之中方能走向圆满。

曾经，我非常想从这一切的荒诞虚无里逃离出去，逃向那个心中所向的圆满。可我的确被困住了，那颗巨石就在前方，我逃走，它就会滚下来将我碾压，我必须一次次地鼓起勇气去推着它向上走。而今，我所求不多，只愿每晚都能拥有安然的睡眠。在命定的荒诞之中，得到安然的睡眠，就是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我们都是西西弗，重复着没有任何意义和结果的劳动，但是每天醒来，睁开眼睛，那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一天。即便它如以往的每一天一样荒谬，但我们仍然可以赋予它不同的意义。

亲爱的DR wang，其实我们注定无处可逃，总是从一种孤独荒诞逃到另一种孤独荒诞之中。不如，就在孤独荒诞之中享受沉默的喜悦，慢慢走向圆满。

祝君安康！

你的老友 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