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阳知青文集】高高的中型界（九）全文完

李平均

高高的中型界（九）

作者 王天任

熟坪公社新民大队知青

登苏宝顶

在那招工无望的日子里，每当收工之余，苏文就坐在中型界知青楼的门栏上，面对着千里云山发呆，一呆就是一下午。倘若是雨后天晴，群山聚集着大量水汽，在偶尔凸露的山峰之间，白云翻江倒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时而直冲蓝天，时而一泻千里……风云变幻，神秘莫测。此时他常常看得忘记了出工和吃饭，只呆到满天升起殷红的晚霞，呆到硕红的落日徐徐淹没在苍茫的云海之中，才发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叹。自己时运不济，是不是与这下放的背东朝西的山村有关？是不是我要上东山去卜卜凶吉？

有一天，苏文爬上屋后的山顶白岩垴，往东一望，呵，山外有山。莽莽八面山，吞云吐雾，雄踞蓝天，比白岩垴要高一大截！要想看吉祥美丽的日出，非得上八面山不可。于是他开始四处打听，八面山有多高多远？得到的往往是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民谣：

巍巍八面山，离天三尺三，

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为了消除心中的阴霾，亲眼目睹那光明与黑暗交替时刻的壮丽情景，苏文呆气开始发作：瞒着汪新潮，另邀二队曾照全、周猛子，竹坡小学陈老师等四个身强力壮、志趣相投而又出身不差的知青，备足干粮药品火铳衣被雨布之类，选准一个秋高气爽的吉日，偷偷出发了。之所以要偷偷出发，实因眼下“一打三反”的十二级台风还没有过去，苏文尚没有解除被管制状态。为回避沿途关卡盘查，他们拆散两支火铳，将铳管插进掏空的竹竿内，两端套上行包，俨然挑着两担行旅，大摇大摆上了路。

第一天顺利到达八面山的半山腰岩落田，这是距山顶最后一个村寨。他们受到知青廖凤元、舒应喜等人的盛情款待。据当地猎户反映，八面山不算高，后面的苏宝顶更高。路自然是没有的，有多远也不得而知，反正村民无人去过。此外山中还有什么巨蟒恶虎，山神鬼怪等等，村中猪牛常常丢失便是证明，你们大可不必去冒这个险。讲得几个知青面面相觑，一个个发呆。幸亏出发前苏文与大家都有“生死与共，不达山顶誓不返”的壮言，谁也不好再开口半途而归了。

第二天清晨，知青们振作精神，背着四、五十斤行包，沿着半山腰一条废弃的水渠，蜿蜒而上。约七八里便闻水声，原来已到山腰上的一个峡谷口。一条小溪弯弯曲曲，从遥远的峡谷伸向谷口，再从谷口飞泻而下，直达罗翁平川。溪水清澈见底，凉气刺骨。两岸直径达一、二米的巨卵石纵横交错，水中游鱼悠闲自得，好一个清凉世界。这就是当地人所称的中平江了。据民国黔阳县志记载，我国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曾到此地考察过巨卵石的成因，估计是史前冰河时代留下的遗物。

沿中平江而上，峡谷开阔平坦，纵深十余里，荒无人烟。这高寒地带，水稻是无法种的，谷口偶尔有些包谷地，已是八面山农场最高的开垦区。大家游兴正浓，突然一守包谷的山民横端火铳拦住这群民不民、匪不匪小队的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到哪里去？”

呆头呆脑的知青们详细回答了他的盘问，山民仍将信将疑：“这荒山野岭有什么好玩的？你们脑壳是不是有毛病？撑饱了饭没事干？”

“这你就不用管了。”周猛子继续前行。

“不行，这山上是县里的防空禁区，没有公社武装部的证明不能上山！”山民的阶级斗争觉悟也太高了，把火铳对准知青，大有要开火的架势。

“我们不知道，沿路也没看到通知。你手上有通知吗？我们看看。”苏文冷不防给他来个软钉子。

“通，通知倒没有，不，不信你可以到我们大队部去问问。”山民手中的火铳明显垂了下来。

“这就不好说了，手中没有上级通知你就没有权力阻拦我们。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牛高马大的曾照全带着众人强行闯了过去。远远的只看见这个山民还肩扛火铳在茫然地望着这群似呆非呆、胆大妄为的知青。

　　大约来到小溪中部，逶迤群山间眼见不少石梯台阶淹没在荒草丛中，上下连绵几百米，知青们不禁心生疑窦：这高山顶上何时竟有人类遗迹？相传明末闯王李自成兵败率残部避难于此，安营扎寨，后被官兵剿杀，身首异处。山中尚有闯王墓与闯王庙，史书亦有记载。莫非此地就是闯王遗迹？又闻湖北九宫山，湖南夹山寺也有闯王坟茔，到底魂归何方，孰是孰非，竟成千古之迷！苏文等人无暇在此考古，但见荒草在秋风中簌簌低吟，不知要向人间诉说什么秘密和不平？

   再往前走山峰峥嵘，难以攀缘。知青们只得穿越一片芭茅丛，芭茅高丈余，稠密阴森，钻进去没了人影。苏文真担心这是藏蛇卧虎之地，但又是到达山梁必经之路，大家不得不一个紧挨一个，由周猛子开路，边砍路边吆yao喝，自我壮胆，摸索前进。幸亏百米后芭茅越来越矮，总算吐了口气。谁知眼前面临的竟是一座长约200多米、陡峭约70度的山梁。除少许草根小灌木之外，几乎无立足之地。知青们只得沿此山梁迂回而上，手足并用，艰难攀缘。稍有不慎，便将伤筋断骨，滚回芭茅丛。

   中午时分，大家终于攀登到缓坡区，苏宝顶已遥遥在望了。坡上凉风习习，杂草茂盛柔软，一点也不锯手。沿途居然没有发现一条小蛇，倒不时从脚下草丛中“忽”地窜出一动物，还来不及辨认，又消失在不远的草丛中。再往上，草坡越来越宽，越来越绿。百米外成群的麋鹿在坡上悠闲地吃草，突然发现苏文这群不速之客，对视良久。待知青们举起火铳，便飞也似地奔向山梁后面去了。大家被这原始牧场的美景吸引住了，寻一山林遮荫处午餐休息。曾照全发现林中有一泉，泉水清甜爽口，精神倍增。此时大家才明白“高山有好水”，一路节约饮水纯属多此一举。

   沿着山梁他们继续向主峰进发。山梁不陡，其路颇遥。晴空中眼见对面山头不过几百米，走起来一下一上倒有好几里。翻过一座座山头，好不容易攀到山梁顶部，往东一望，对面也是一条与中平江峡谷相似的大峡谷，深不可测。东、西两山脉与苏宝顶山脉均呈南北走向，将苏宝顶山顶夹护其中。两峡谷纵横几十里，若有千军万马潜伏入内也无人知晓。无怪乎1960年台湾美蒋特务“反功大陆”曾将苏宝顶列为空降点，也许是看中此地易于隐蔽，后来慑于人民战争的威力终究不敢实施罢了。

   山顶风特别大。逆风听不到身后人的呼唤，平时震耳欲聋的火铳声此时也如哑炮一般，大约声音都被山风刮跑了。来到风口处他们不得不匍匐前进，否则就有被狂风刮进万丈深渊的危险。苏文来到一避风处，这里倒别有一番景致。只见不少矮松在悬崖峭壁间傲然挺立，其状酷象园丁修饰一般：似菇，似伞，似哨兵，似菩萨，似天仙……千姿百态，妙不可言；还有些劲松顶部被山风削得展平如毯，不露一丝杂枝；更有些奇花异草点缀其中，飘渺云雾环绕其间，知青们仿佛闯入了一个美妙的蓬莱仙境。

   1971年8月22日下午六时许，他们终于登上了海拔1984米的苏宝顶。临峰远眺：莽莽群山在脚下起伏，夕阳映照下的东、西大地一坦平原。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们这一群人最超脱。苏文禁不住大发诗兴：

         久有凌云志，今登苏宝巅，

         踏平万山浪，临峰惊摩天。

         举手揽日月，低头抚云烟，

         仰天长啸问，谁人胜吾仙？

   宇宙天宽地阔，大家心旷神怡，鸣铳呼喊，尽情宣泄。饥饿、疲劳早已置之度外。少顷，夜幕降临，繁星忽闪忽闪，四野灯火若明若暗。苏文仿佛置身在九霄云外，惩辱皆忘，只想自己也化成一颗星星，让灵魂与大山、夜空融成一体……。

   也许是太疲劳之故，当大家钻进帐篷时，便都倒头呼呼入睡。原定轮流放哨也形同虚设。一觉醒来，太阳早已凌空高照，看日出的良辰时刻肯定错过了。知青们正懊恼不已。岂料天有不测风云，没多久滚滚乌云似排山倒海迎面袭来，山顶顿时天昏地暗，似摇摇欲坠般，全没有一丝吉祥的征兆。紧接着一阵狂风突然把帐篷也掀跑了，大家只得慌忙收拾行装下山。苏文并不懊恼，因为他征服山顶的愉悦尚存：他毕竟在满是荆棘的荒坡上冲破了禁区，踏出了一条通往原始山峰的小路，看到了怀化第一高峰的奥妙和珍奇。

      本文原载怀化日报1995年10月25日《五溪揽胜》

　　今日苏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