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记忆里是叠嶂连绵的翠绿,灰黛的檐瓦上白鸽飞掠,青山巍峨,水波暗涌。田埂两旁闹腾的儿童唱起歌谣,绿树摇曳,投下一片阴凉。鸡鸭争相鸣叫,稻草人守着少年心中的梦想。流云满天,碎光乍现,烟火喧嚣,山海浩荡。云羽罅隙的空间,足够装下一个人间。</p><p class="ql-block"> 于是乡村深处的三两云烟,便成了我儿时的一场山海。</p><p class="ql-block"> 老巷子口糖葫芦摊是我们故事的开始。巷口村庄纵横交错,我四处奔波,手里的风车旋转着,色彩绚烂,让人迷了眼,像极了那一场童年的梦。你在糖葫芦摊口,堪堪拦住奔跑的我,把手里的糖葫芦塞给我。“行啦,别到处疯啦,喏,糖葫芦给你吃。”</p><p class="ql-block"> 我呆呆的看着这个人,却是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后就再顾不得那么多,心里全都被糖葫芦的酸甜和芝麻的香占据。我天性爱疯爱闹,她却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温柔制止我的人,即使她对于我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当时年纪虽小,心中却也有了对美的模糊概念,以至于在童年那段为数不多的懵懂时光里,她便是我心中美的代表。那段记忆破碎残缺,却总是落不掉这一幕:她盈盈的笑,手里拿着撒了白芝麻的糖葫芦,白裙浮动,似长风绕旗,晚霞从她身后走过,不动声色。</p><p class="ql-block"> 那天的晚霞真是美,一直印在我心头。</p><p class="ql-block"> 后来才知道,她认识我,原来比我认识她还早一些。她是邻家大院里的女孩子,比我大四五岁,白裙子,低马尾,眼里像是含了秋水,笑起来会露出右边的虎牙,清清瘦瘦,灼灼而立。她是早就知道我的,两家挨的近,走动时父母曾向她讲过我。也是后来才刹然醒悟,巷口与那个陌生人的初遇是早有预谋,故事的开头原来就是整个童年幻想中最美好的骗局。</p><p class="ql-block"> 恰逢其会,猝不及防,她就这么走进了我的童年。她带我去裁缝店做衣裳,去小卖部买糖,去邮递局投信,去庙堂拜山神。她教我写毛笔字,给我读小儿书,弥补了我童年中缺失的某份感情。繁花簇拥着的自行车卷起阵阵余香,晚风和着夏夜的蝉鸣,带着田园特有的气息。我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手中是化了一点、软塌塌的雪糕,看车子有些摇晃的从院里过,从麦田过,从弄堂过,从溪边过,从巷口过,从童年过。</p><p class="ql-block"> “也挺好。”我舔着雪糕,口齿模糊的说。</p><p class="ql-block"> “什么?”</p><p class="ql-block"> “这样也挺好。”车猛的颠簸了一下,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青藤。”</p><p class="ql-block"> 我应一声。</p><p class="ql-block">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我教你写的字给你念的书要常看,别总是想着玩……唉……你也上学了吧,该收收心了……”</p><p class="ql-block"> 这段没头没脑的话令我不解,我不平,又把我当小孩子,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晚风刮的裙子猎猎作响,手中的雪糕甜到了头,无端生出一种苦涩。</p><p class="ql-block"> 晚风、蝉鸣和她都是童年记忆的过客,她是路人,却没有好好路过。巷口云霞灿烂,一如那天。我依然在那段时光中奔波,走过每一个角落,却再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从父母那里知道,她是去城里念书了。我诧异,我惊愕,走了?为什么?“城里”是哪儿?为什么要去城里?是这里哪里不好?是我哪里不好?疑问终究是没问出口,在心里落下个结。</p><p class="ql-block"> 巷口再也没有了白裙飘扬,自行车锈在了那一片花海里,被人遗忘。我循这她的话,发誓要改变自己。学着去图书馆看书。可天性浮躁的小孩子又怎么看的进书,我托腮发呆,慢慢地,我趴在桌子上,入梦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巷子中奔跑,踏过青石板路,路上遇见了裁缝店,就请求他为我缝制一件衣裳;我在小卖部前停下脚,央求某个人给我买糖吃;我在邮递局扔下一束白玫瑰,然后跑远,看着邮递员追出来,拿着花束无可奈何的样子,去青铜门前祈福,锈迹斑斑的大锁嘶哑,风声鹤唳,我忙着跑回家……</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梦似乎有迹可循的。稻草人的肩膀被绑起的层层束缚,风雪载途,日夜无休。他是不是也在等某个人?我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青山被万家灯火点亮,夜色婉转,星河沉溺。那些悠悠的岁月,恍然若昨,又像是相隔千年。我知道了她口中的“上学”是什么东西,我勤练字,读圣贤书,在灯下夜读,补落下课程,一点点追着成绩,从倒数,到上游。因着心中的某份执念,模仿着记忆中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学她穿白裙子,扎马尾,学着让自己规矩下来,收起了自己的锋芒,学着少言,学着内敛,再不张扬。我逼着自己学习那些繁琐又无用的礼仪,学习与人交涉的分寸,不疾不徐,不矜不盈。父母和邻里惊奇我的变化,亲戚们笑着夸赞我长大了,就连糖葫芦摊子的老板都常向我开玩笑:“这稳稳当当的,倒是不像你了。”我把这种变化看在眼里,自豪,又心酸。有时对着镜子,我会多看几眼,那人面相文静内敛,一双眼睛尤为漂亮,像是含了秋水,静谧又哀伤。</p><p class="ql-block"> 于是那个老巷口又有了白色的身影,我规规矩矩念书,成绩位列前茅,来时会对先生道好;我在桂花树下练毛笔字,回应观看者的赞叹;我在广玉兰下坐,低头看书,抬头嗅得满腔花香。我去寻童年时画过的石墙,现在来看竟是如此低矮,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旅人行色匆匆,赶着时间,却抛弃了童年的梦,让那些幻想就此埋葬在这个矮石墙上。我去弄堂,却发现那里只剩土堆满堂。门口三辆车辆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风车,肆意奔跑,笑容粲然。</p><p class="ql-block"> 我迎着晚霞,走到巷口,像糖葫芦铺老板有礼一笑,要了一串糖葫芦。夏日晚霞灿烂明亮,我单手拿着糖葫芦,拦下从巷子口跑过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 眼前景象和记忆中重合。</p><p class="ql-block"> “行啦,别到处疯啦,喏,糖葫芦给你吃。”</p><p class="ql-block"> 巷子,糖葫芦,晚霞,我却成了她。</p><p class="ql-block"> 在这浩荡的人间,听泉呐喊,无拘山海,奔赴热爱。致童年那段些许遗憾的回忆,等一场山海将我湮灭,等一场云烟将世俗沉溺。愿世间一切,信仰不灭,至死方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