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法官(5)

沙飞扬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专毕业,分配到本地久负盛名,拥有2000多位职工的丝织厂办公室工作,这在当时可谓风光无限。再加上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也似出水芙蓉,走科室窜车间,来来去去身轻如燕,黄睿的回头率高居全厂1300名女工之首。未婚男子托媒的、递信的、邀请下馆子的,几无隔日,甜言蜜语浓得化解不开。黄睿恃宠而骄,飘飘欲仙。</p><p class="ql-block">好在她还算冷静,不肯轻易接招。过滤身边男士,居然没有相中一位。一次到车间发通知,看到那个贴在机器上一身油污拆卸零件的小伙子似有眼缘,就专注地盯了一会儿。盯得别人都眼馋了,小伙子却只轻瞟她一眼,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那堆零件当中去了。如此冷漠的目光似乎是一种挑战,黄睿愈发对这位浓眉细目,一身腱子肉的小伙子感兴趣,便伺机接近他。岂料小伙子不理不睬,有活儿时干活,无活儿时窝在维修车间独处一隅阅读《纺织机的保养与维修》、《电气工程》、《机械自动化》,旁若无人。她偶尔过去翻翻他的书,他只说:“女士不宜。”头都不抬,就把自己又埋进了书卷,好像看她一眼都是多余的。小伙子刚出校门,还是实习生,正在联系工作单位,希望就业于此,自然工作也特别卖力。别人不想干的活儿他肯干,别人修不了的机器他能修,而且修过之后故障少,颇受女工青睐。师傅们都很欣赏他。后来,维修车间成了黄睿经常光顾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一日,工会干事叫黄睿到主席办公室。黄睿去了,主席热情地给她沏了茶,然后笑眯眯地介绍牛厂长的公子,夸牛公子一表人才,工作优秀,家境殷实,前程自是灿烂辉煌。黄睿刚入厂时,牛公子身材肥胖,近一段突然变得苗条了,让人感觉突兀。说到此处,主席说,年轻人嘛,谁没有爱美之心?黄睿说自己已有心上人。主席便笑道:“是那个维修工吧?你们成不了。”</p><p class="ql-block">黄睿哂笑:“你怎么知道?”</p><p class="ql-block">主席拿笔杆磕了磕办公桌,“他不胜任工作,已经撵走了。”</p><p class="ql-block">黄睿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们……”话未尽,人早到了维修车间,果真不见了那张既祥和又显冷漠的面孔。他用过的那些扳手、钳子被随意地抛在工作台上,油渍斑斑,几头苍蝇在其上嬉戏、盘旋、降落。</p><p class="ql-block">黄睿问师傅:“他人呢?”师傅拿棉纱抹一抹手掌上滴落的油渍,拉开污得发黑的工具台抽屉,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那信封便沾了几枚指纹。黄睿回身撕开信封,信笺上只有简洁的一句话:“前程未卜,岂敢贪你笑容?祝君好运!”</p><p class="ql-block">小伙子杳如黄鹤,一去没了踪影。黄睿找到其家,篱笆院落铁将军把门。破败的村落里,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头告诉她:“他父母在外地打工,家里常年没人。”</p><p class="ql-block">此期间,牛公子也由生产科调入办公室,和她对桌。出墙报时,牛公子擦黑板,黄睿板书;出文件时,黄睿拟稿、打字,牛公子撸起袖子印刷。闲下来唠唠家常,说说笑话,整日出双入对,几乎形影不离。自此之后,黄睿的身边再无殷勤的男士。原先那些对她寻机撩拨眉目传情的人,也都安分守己了。</p><p class="ql-block">牛公子健谈,上至国家领导、下至本厂职工,政治摩擦、人事动态几乎无所不知,虽说毕业于职技院,但社会阅历丰富,做事也慷慨大方。相比而言,自己不过是位专科生,法律专业在工厂不是长项。父母乃老实的庄稼人,孪生姐谈了个对象也是扛锄头的,能有多大出息?相处一段时间,黄睿觉得牛公子已不像原先那么臃肿,其他方面也还行,就接受了他的玫瑰。</p><p class="ql-block">婚礼办得红红火火,但入了洞房,牛公子满身虚汗不敢往黄睿身上靠。黄睿问他怎么了?他才惶愧地说:“我近来身体不适。”再端端地看时,牛公子面色乌青,神情疲惫,卧在鸳鸯戏水的婚床上撑身无力。他向黄睿要了一粒喜糖,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活泛起来,但用尽全力也无法使那个懒惰的小玩意儿打起精神来。</p><p class="ql-block">那晚,他俩一扫往日的喜悦,像借宿旅店的路人各自惨淡入梦。</p><p class="ql-block">她已是他的妻子,尽管有名无实。她说不得嘴,也不能说,只默默地携他跑省会、进京城遍访名医。成包的药灌进脏腑,都无理想的结果,他只能用胰岛素维持生命的体征,一旦出现低糖便四肢无力,身边反倒离不开糖块。</p><p class="ql-block">有房有车有钞票,在这个小县城里不算豪门也算大户。婆婆底气很足,面对出身寒微的黄睿趾高气扬。但她也有心结,从儿子胸佩红花于喧天的锣鼓声中抱着黄睿进门的那天起,就盯着儿媳的肚子。她万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儿媳没有给她带来一丁点希望,进门三年无花无果,平坦的小腹一如当姑娘时那般紧致,连个肚腩也没有。卫生巾却月月不断。她伤心至极,这是什么破媳妇啊,害得儿子殚精竭力白辛苦!牛厂长偷偷地告诉她,别胡说,是儿子不行。她就咒骂医生,什么破技术,连个病都瞧不好!她伤心、苦闷,捂着被子哭了好几天。痛定思痛,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而且要求丈夫、儿子与她保持高度一致。儿子是她的独苗儿,她不容许自己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她要延续香火,力挽断根绝种的危机。</p><p class="ql-block">儿子遵从母命,托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抱一个私生子回来。不期这消息传入黄睿耳中,虽然未成事实却让她倍感伤心。</p><p class="ql-block">牛公子二百多斤的体重锐减至九十斤,已剩一把骨头,如果抱个私生子回来,算谁的?跟牛公子能养活得成?断送了自己的青春,再为别人的偷情买单,这叫什么事啊?黄睿思来想去别无良策,“离婚”便成了飘在眼前最现实的选择。</p><p class="ql-block">当她怯懦地吐出那两个满含悲壮的字眼时,一家人先是惊愕,继而嚎啕,转瞬咆哮起来。牛公子愤怒到了极点:“想得倒美!嫌我不中用,再去找个相好的,美死你!我不离,坚决不离!拖也要拖死你!”公公还算冷静,擦干眼泪劝道:“‘离婚’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你趁早收了这份心吧。他病了,你得对他负责。”婆母面孔赤红,指头像鼓锤似的点着她大骂:“谁不知道我那儿子壮得跟牛一样?怎么跟你结婚不几天,就把他害成这样?你是人啊是妖,用了什么魔法?上对青天下对白地,捂住胸口问问自己,你丧良心啊!……给他治好病,咱俩情俩愿打锣散客,你爱找谁找谁;治不好,我跟你扎刀子兑命,没完!”黄睿纵有千般委屈,此时也是百口莫辩。</p><p class="ql-block">黄睿请工会做主,主席站在人道主义和维护家庭团结的立场上,笑眯眯地劝她回心转意。她到法院立案,法院要身份证、结婚证。她回家去取,这两件宝贝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黄睿不想吵、不想闹,不想整天在剑拔弩张的家里面对仇恨的面孔,就搬到职工宿舍去住。她想暂时分离,自己再冷静地想一想。她上午进去,下午就有单身女工卷着铺盖进来,而且安排的床位正好是她占的那支。她无奈,只得默默地腾出,在厂区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屋外搭个夏厨,另起炉灶。她不想离得太远,倘若牛公子或者婆婆找来,只要说句软话给个笑脸,还能再作打算。毕竟离婚是自己提出的,之前双方没有红过脸。此地是一道防线,进攻可为依托,退守可为堡垒。简单铺陈,她便上班去了。夏厨没有门,是开放式的。早晨烧好煤球,炉子旺旺的,到了中午却灭了。黄睿再烧。午饭后封的旺火,晚上下班回来,炉子又灭了。她起初认为是风门关得太严,煤球窒息。因为熄灭了的煤球通身青色。后来开着风门上班也熄火,才感觉情况异常。看那除灰口有残留的水渍,炉盘上茶壶里的水却没了。掀开炉盖再看,炉膛里的煤球湿淋淋的,一夹就碎。</p><p class="ql-block">残存的那一点点情感被彻底浇灭,黄睿找派出所办了临时身份证,正式起诉离婚。她不再犹豫,她要走出去,勇敢地寻求正当的生存空间。</p><p class="ql-block">牛公子的父母便到法院哭闹、声讨,要求青天大老爷做主。钟阳受理后反反复复调解十多次,都是无果而终。钟阳劝黄睿撤诉,她坚决不撤。案件拖了一年多,她才得到一份判决:不准离婚。判决的理由很简单:丈夫在患病期间,妻子应该悉心照料。她不服,提出上诉。中院裁定发回重审。发还提纲是,判决不准离婚的理由不足,应当查明被诉人何时患病,夫妻生活状况,感情是否破裂。</p><p class="ql-block">诉讼进行了一年半,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五百多天的煎熬挨过,一切重来。</p><p class="ql-block">日子不会白过,时间总有痕迹,她由办公室干事直接变成了挡车工,她的额头不再光洁,双手不再嫩滑,指腹上细密的毛刺敢比粗粝的砂纸,挠痒痒无须用指甲。理解的给她一声问候,不理解的骂她活该。她不得不收起往日的笑容,借助化妆品还原旧时的风貌。</p><p class="ql-block">她的不幸已令家人担忧,而更为不幸的却是她的孪生姐——黄英。</p><p class="ql-block">黄英与丈夫是同学,高中时期两人就暗送秋波。入赘黄家之后,夫妻俩挑水浇园甚是恩爱,不出一年就产下一个胖嘟嘟的婴儿,十分可爱。添丁加口本是人间大喜,怎奈喜事也增烦恼。黄英生下儿子奶水不济,奶粉贵得跟打劫似的。本来剖腹取婴,贿赂主刀、麻醉师、洗婴师,置办屎布、尿片、裹毯、奶瓶等就已花去数千元,现在又要面对一张整日嗷嗷待哺的利口。如今的婴儿,出身寒门也要享受帝王的待遇,可不是萝卜白菜能够对付的。这笔不能苟简的开销,榨干了骨髓都得供上。黄英的丈夫不吝啬,将家底全部托出。夫妻俩辛辛苦苦攒下的万元积蓄,不出三个月就所剩无几了。本来日子还能将就,岂料那几天气候反常,忽冷忽热,婴儿穿厚了捂汗,穿薄了打战,一时照料不周居然通体赤红,呼哧呼哧地喘息不止,抱在怀里像个火球。黄英雇车急奔医院,大夫观面色、量体温,听心音、听呼吸,检查一遍之后平平静静地告诉她,小儿肺炎,必须马上住院。黄英的丈夫倾尽所有,只够预付首期住院费,后续花费当然非黄睿莫属。黄睿虽然嫁与牛公子,但出门时自命清高不贪纤尘,将牛公子的存折和治病所余现金统统留下,此时才知囊中羞涩,倾尽全力依然捉襟见肘。黄英的丈夫向朋友告贷渡过当前危机,眼看支出日增,薄田瘦土里抠出的银子撑不起家庭开销,只好找了个黑煤窑去打工。</p><p class="ql-block">屋漏偏逢连阴雨。打工不到一年,坑下冒顶,煤柱脱落砸在腰间,可怜壮实的小伙子立时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疼得满身是汗。工队把他送到医院,诊断为腰椎损伤,治疗三个月下肢仍无知觉。黄英找矿主,矿主说他是外包队雇佣,而且违章作业,拒绝赔付。那包工头见事态严重,三两万块钱连医药费也不够,便与矿主草草地结算了工程款,只付黄英一千块生活费就逃之夭夭。黄英求亲戚告朋友举债十多万,却无力回天。巨大的经济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为偿外债,继续给丈夫疗伤,养育年幼的儿子,她只得踏进舞厅、浴馆。</p><p class="ql-block">丈夫是黄英的挚爱,现在她却只能用背叛丈夫的方式来养活他。黄睿帮姐夫申请劳动仲裁,裁决书的结论是,矿主没有用工主体资格,申请人与被申请人不构成劳动关系。黄英聘请律师起诉,才获得部分赔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