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今年100岁

义薄云天

　 2011年8月8日，父亲走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 ，就是十年。

父亲走时，整好九十岁，无疾而终，是同族同辈中最长寿的。 若是活着，今年整整100岁，那该多好！

我一直以父亲的高寿而骄傲。因为总有人说，做儿女的孝顺，年纪人自然高寿。

有人曾经这样问过老父亲：您老，高寿？

父亲咧嘴一乐：小呢，属狗，89啦！

我深知，缘于传承了父亲的优秀基因，我们兄妹五个能吃能喝也能干，体壮如牛，血压不高，血糖不高，和父亲一样，一年四季都不吃个药片。

　 10年前，送走老父亲，我就睡在了父亲最后那段日子躺过的床上，一点也不害怕，就像躺在父亲的怀里。

躺在父亲曾经睡过的床上，总会想起这样一段捣心的文字：

如果最亲的人走了，最初你不会那么痛，因为你缓不过来，反而最难过的是在之后的时光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看见他曾经爱吃的美食，用过的杯子，鼻子一酸，泪流满面，想起他若在，该有多好。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失去亲人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每一刻……

不是“那一刻”，而是“每一刻”。

白天，眼望窗外摇曳的树枝，感觉到处是父亲的气息，想他，每时每刻，都想！

常常是在一个个静静的夜晚，沉沉的苍宇，苍宇中星光点点。点点星光中，父亲走来了……

那个嘴叼烟袋，手晃马鞭，脆脆地一声“驾”，手下骡马跑得最欢的，就是我的父亲。

那个弯下腰，看着绿绿田野，面带微笑，庄稼长势最好的就是我的父亲。

他是工人，交通局运输社一个把骡儿马儿调教得顺顺当当的“车把式”。

他是农民，一个对农活样样精通，年过八旬还能刨花生栽白薯的普通农民。

　　父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当时的中国正处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做为千百万普通农民的一员，他的命不用说也好不哪去，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和母亲结婚的时候，还是借了两床被子，两个枕头，穷得叮当响。也正是这样，父亲骨子里有一种勤快劳作、摆脱贫穷的倔强，有一个俭朴度日的信条，一生不舍得穿，不舍得吃，更不舍得花。

　　父亲有三件宝贝——“白糖 、腰串儿、旱烟袋儿”。

白糖，“西红柿拌白糖”，是父亲饭桌上的家常。总有这样的画面浮现在我们眼前：盛夏时节，烈日炎炎，晌午时分，外出打草的父亲回来了。老人家，骑着那辆一生钟爱的“白山”自行车，佝偻身躯的背后，是满满的一车青草。总是那顶破旧的草帽，总是那件汗水湿透的衬衣。父亲，走进“过道屋”，蒯起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默默坐到饭桌前，一口西红柿拌白糖，一口馒头，吃的得津津有味。有人问起：总是这口，也吃不够？父亲也总是咧嘴一笑 ，回答的特别简单：就好这一口，甜！也真是的，甜甜的粘丸子，粽子沾白糖，都是父亲爱吃的美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等我们的生活条件逐渐好起来，才发现，父亲哪是只爱吃“西红柿拌白糖”，各种炒菜、各种煎炒烹炸，老人家一样吃得上口。有人曾经说起，父亲在运输社当工人，食堂餐餐都有炒肉，可从没舍得花钱打过一次。每每有人大声吆喝着：老尹，来盘炒菜呗？父亲总是这样回答：昨天在家刚吃的。私下却和我们说：食堂的一盘炒肉，贵得要命，够咱全家吃一顿的，我才不花那冤枉钱呢。俭朴度日的父亲，平时买块豆腐，买打豆片，都是奢侈。所以，卖货郎的挑子从不在我家门口停留。打声招呼，也总是这样说：老抠，今天给开个张呗，别把钱栓在肋铁骨上…… 父亲爱吃的白糖，到了晚年，就变成了冰糖，一买就是一斤，装在口袋里，随时掏出来放在没有几颗牙的嘴里，咕噜着、品味着……于是到了现在，每逢清明等祭奠的日子，老人家的坟头总是多上几把冰糖，这是儿女们朴素的纪念……

　　父亲的抠，是出了名的！这才有了他的第二件宝贝____腰串儿。腰串儿是钱包的一种，串在腰带上，随身携带。父亲的腰串儿，从我记事儿那时就有，一直陪伴着老人家走到了生命的最后…… 父亲的抠，只对自己。对儿孙，从不！亲爱的孩子们，你还记得吗？清晨，当你吃完早饭，背上书包， 系上红领巾上学的时候，要买个面包，或是冰棍，每每想起的是不是爷爷的腰串儿。爷爷弯着腰，乐呵呵地拿出几毛钱，塞到你的手里，你跑了，爷爷笑了……这腰串儿，装着孩子的欢乐，也装着父亲的满足。 晚年的父亲，记忆力逐渐减退，但每月的15号，却从不会忘记，那是父亲领取养老金的日子。钱，从不在银行多存一天，仿佛只有放在口袋里才踏实。2011年8月10日下午，父亲被我们送到了最终的那一亩三分地。一家人，再次聚到老人曾经睡过的床前，最后一次料理父亲衣物。突然，在一个纸盒子里，发现了一沓子钞票，整整齐齐，一千块一沓，整整26沓，这是父亲一生的积蓄！我们的内心霎时涌动起无限的涟漪……爸爸啊，你省吃俭用了一辈子，这是为啥啊？

　　旱烟袋，是父亲的第三件宝贝。这件宝贝，有着特殊的用途，奇怪又奇妙。年轻时，父亲常年出车在外，留下了“伤痢”（遇冷就干咳）的病根儿。冬夜 ，一犯病，就“哐—哐—”的咳嗽，震心！于是，白菜心、酸梨、苹果都成了压咳的良药。说来也奇怪，最有效的止咳良方，却是抽烟。黑暗中，父亲摩挲着，装好一袋烟，随着火光的一闪一闪，烟雾飘散开来，咳嗽声越来越小…… 父亲，爱抽烟，可从不抽香烟，也不买集市上“十颗香”般的好烟叶。院子的四角种上几棵，再买些稍好一点的烟叶，掺在一起，父亲说：这样出息，经抽。

　　我所享受的父爱，默默，如山！1982年，15岁的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三年间，每一次寒暑假的结束，都是在父亲的泪眼目送中，踏上求学之路。毕业分配时，有个分到唐山市区的机会，父亲急了眼地说：“回家”！；参加工作之后，有个带薪入伍的机会，又是父亲阻拦：“哪也不去！”，慢慢地，从老人家的举动中，我们悟出：他就想把儿子留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心里才踏实。这是一种近乎自私的父爱，我在幸福中享受着这种爱。

　　清楚记得，那是女儿三岁的时候，一位庸医给患了感冒的女儿看病，只用听诊器一听，便火急火燎地说，这孩子有心脏病！我们决定再到开滦医院复查。这事 ，本是瞒着父亲的，怕年迈的老父亲惦记。可是，就在我们即将出发的那个寒冷清晨，住在乡下老家的父亲推着自行车，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头上冒着热气，胡子却冻着冰碴。一句话也没说，抱起他的老孙女，“我的好孙女，要是能替，豁出爷爷来，让爷爷替你得病……父亲喃喃不停，我和妻子早就泪流满面……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大哥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老人家睡不下，凌晨一点就从老家往城里赶，心里有事，骑不了自行车，年过古稀的老父亲硬是推着车，一步一步走了三十里路程。当天，在唐山复查后，更先进的仪器告诉我们，那是一位庸医的误诊，夸大了正常的生理现象。下午，我们赶回家的时候，父亲一个人还在门口等候，连午饭也没吃，就这样一直等着。我们把“好结果”告诉了父亲，老人家用袖口揩揩眼睛，平静地转过身去，没说一句话，但我们分明感到了父亲内心的一片波澜。

　　我还记得，2000年正月初八，是父亲八十大寿的庆典，我们全家早早就张罗着。父亲本不是一个铺张的人， 但这一次默许了。我们深知，能有丰衣足食的日子，全仰仗父亲的奠基。我们算是隆重的庆贺了一番。我开着一辆吉普车，拉着父亲乐呵呵地赶到大哥家吃饭。当时，能坐上吉普车，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满值得炫耀。那天，众目之下， 赶了一辈子马车的父亲，却怎么也打不开车门。手在车门上东摸西摸，一脸尴尬。我上前一步，弯下腰来，打开车门，服侍父亲坐进副驾驶。大家都说：这老爷子，真有福！我的心里又是一片涟漪。活在官场，我弯腰的时候不少，给领导开车门的时候也不少，但从没有为自己的父亲弯腰开过车门。说真的 ，为父亲开车门的那一刻，虽是第一次 ，却是最恭敬、最纯粹、最表里如一的一次。父亲为我们弯了一辈子腰，吃了一辈子苦，操了一辈子心，人到耄耋 ，依然念念不忘为子孙分忧。而我们东找朋友西找乐，天天想着，今天草原明游大海，却从未想起辛苦度日的父亲，未能全身心地孝敬，情何以堪！

　　文章写就的时候，有人告诉我，8月8日，是中国的“爸爸”节。还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还能记起自己的父亲。“羊知跪乳之恩，鸦知反哺之孝。”在父亲离世10周年、诞辰100年的前夕，提笔写写自己的父亲，算是我的“孝心”闪亮，对我来说，这是向父亲，向天下所有伟大父亲的乞谅和深情致意！

《简爱》里有这样一段话：我贫穷、低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时，总有闪光之处，人和人是平等的。 其实， 每个人的父亲都是伟大的。我的父亲，平凡又不失伟大！父亲走了，留下的美好，依然存在………逝者如斯，生着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