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雅韵

丑石

2300多年前，屈原流放北地，以三闾大夫的身份过着贬谪生活。政治上的失意，日常生活的艰辛，满腔热血无处释放的苦闷，对人生、天地、宇宙、道法的思考，渐渐地，让一位贵族官僚参透了世事，读懂了自己，《橘颂》《天问》《渔夫》等辞篇源源不绝地从胸中涌出，流芳百世影响了华夏历史的每一次进程，影响了名贯于世的文化巨匠。后来，人们的抒情达意，总是要从他的辞章中寻找灵感，寻找方向，寻找力量。诗词歌赋道德文章自不必说，音乐的形式和概念，也因此作了改变，清悠与高远，婉转和纷繁，爽朗与暗涩，一并写在了宫商角徵羽的回旋中，跌宕，起伏，一弄，三弄。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阳春白雪这样的音乐形式就成为高雅，成为主流，传统，成为华夏儿女血液中最重要的养份，不可或缺。

千百年来，先贤们传承和创作了太多的雅乐诗词，世世代代的人，一边发展着历史文化，一边仔仔不倦地追寻先人的遗传——反弹琵琶，我们有了飞天动能，锦瑟无端，我们有了治世盛世……但是，无论怎么发展，怎么传承，总有一样东西会在后人的心绪中盘旋，激宕，或者是“诗三百”，或者是“离骚”，或者是“渔樵问答”。是的，渔樵问答，这首用一方古木和七根清弦奏响的乐曲，在溪畔争鸣，在山林清颤，在茅屋低迴。——古琴，最具华夏文化体质的音乐载体，已然成为传统文化最珍贵，最渊源，最神圣的遗产，流芳千古，常盛不衰。

我的一位朋友，内秀慧中，雅静安娴。除了生活，她只专注于一件事，那便是传承和发扬古琴文化。在终南山，拜师求艺，苦心潜修，掌握了古琴艺术的细枝末节，得到师傅的首肯，回到银川，创办了“莫明堂古琴文化”旗下的“如缦琴堂”，专心致力于发扬古琴艺术，不辞辛苦一期一期传授古琴知识和弹奏技艺。王芳老师，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在宁夏周边用一曲清音一首佳乐，讲述远古时代的故事，拓展身边人的文化视野，修心，修神。她，他们，淡泊，宁静，婷婷于尘世，茕茕于繁杂。

2021年的夏天，气象学者说，是宁夏有气象记录以来最为火热的一个夏季。我是一名世间俗客，实在熬不住中天烈日，便约了朋友来到六盘山避暑，先在泾源县两个村庄住了两天，朋友身体不适北返而去，我和妻还想再待几天，便留了下来。突然想起王芳老师和她的琴友们在隆德清凉村修禊琴事，打电话得到允许，我们俩沿着青兰高速，逸逸而来。我知道， 修禊琴事，最烦外客叨扰。到清凉山庄歇车后，我告诉王老师，不和她们住一起，自己在稍远处搭帐篷宿营，一定会安安静静地住两天。王老师笑我太过客气，迎我夫妇来到琴友中间，相互做了简单介绍，告诉我，给她们拍一些像片，自然些，清晰些。其后，琴友们便在王老师的引导下继续习琴，我观察了一下驻地环境，略略勾勒了一些拍摄场景，便着手准备器材。

午后时光，山村风清气正，光线柔和，伴着松沉旷远且细微悠长的琴声，我像是来到了远古时代，用镜头对准琴友们手指下的吟猱余韵，听琴音一时如高人相语，喃喃对答，一时如我之心绪，缥缈往复。泛音似天籁，按音如人声，散音同大地，悠悠乎五脏皆起，腹腔之内气象万千，迢迢乎九洲俱动，苍穹之下群雄寂寥。不想错过一个镜头，却又舍不得这曼妙的音色，我终于明白，什么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什么是“椅桐梓漆，爰伐琴桑”？原来，伯牙的高山流水，不仅感动了彼时的钟子期，也感动着三千年后的众生芸芸。

琴友之中，年龄最长的是来自广州的李梦鹍老师。王芳老师讲，她们是在泰国清迈的游学途中认识的，梦鹍先生和夫君周教授深受传统文化影响，言谈举止清雅随和，虽已古稀，但是精神矍铄，和蔼可亲。对古琴，她一丝不苟的练习着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勾拨，执着，和谐。

来自中卫的赵姐，总是那么安静，弹奏的音符能准确地表达乐曲所要求的境界，不止娴熟，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的坐椅自己的琴身。

人们管一袭汉装的姑娘叫小仙女，直到离开，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每天，总是默默地把房屋前沿打扫的干干净净，和爱人一起帮大家摆好琴桌板凳，然后就等着晨练归来的琴友们，按照王芳老师的指点开琴打谱，或者是《一叶知心》，或者是《归去来兮》。偶尔，她也会拿出自己的空灵鼓，轻轻敲响，不时，屋内的小爱人，会用吉他和着她的节拍，滴而答之。

王菲，一位灵秀的女子，为了学琴，还要不辞辛苦带着两个调皮的男孩儿，不时哄着老大安心作业，不时，还得嘟嘟着小二不要影响大家操琴。晚间，会用她的琴声给空阒的天空一份清澈，卧龙岗空，平沙落雁，令人久久不能平息，回味无穷。她的琴桌上，总有一瓶插花，恬淡中透出对生活的热爱。

那个刚刚踏入一流高中的小女孩，两天之中我甚至没有听到她说过一句话，只用镜头捕捉到了她和同龄孩子不一样的安定神态。听王芳老师说，她已经是资深琴友了，这次进山，是想在三年艰苦的高中学习生活前把古琴技艺再巩固巩固，为将来打好基础。放下相机的间隙，我有意识的坐她近一些，听她着琴，已然有了该有的琴韵。由她这儿，我们可以告慰大唐刘长卿先生，“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历史需要重写了。

比我来得还迟一些的王老师，早早过上了退休生活，相夫教子的空闲，一边操琴，一边坚持练习朗诵。这次，她应王芳老师的约请，和好读书的友人一起进山，为我们奉献了一首《阳关三叠》，也勾起了琴友们一咏三叹的勇气，她们，各领风骚，我们，安心领略。

周老先生，是一位退休的数学教授，更是一位至情至性的文化达人。这次和老伴一起来到宁夏，陪着习琴，陪着转山，陪着打太极，还连带着给几个小朋友辅导作业。他说啊，年轻的时候，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当老师，等到退休了，却又舍不得教书育人这件事。我明白，他们这一代人，背负着新中国建设的重任，没有自我，没有家常，有的只是奉献，牺牲。简短的交流，他身上独有的文化底蕴和人格魅力深深感染了我，让我懂得感恩，懂得舍得。

临行前的晚夕，王芳老师给我一个人弹奏了几首琴曲，轻微淡远的高山流水”，意境深沉的“渔樵问答”，难以释怀的一声《唉乃》（我又忘了怎么读音，惭愧），边弹边吟的《关山月》，陶然之中，我想知道雷威斫琴有何神秒，想知道嵇康之后的《广陵散》有无真伪，想知道唐圆宋扁的说法究竟有没有道理？却只见她，拿出一只陶埙，对着山间一溪清流，悠悠吹响。

夜色阑珊，琴友们转山归来，她们的夜生活，依然会在琴声中消融，我的梦乡，会不会穿越到远古的楚国，来到三闾大夫的草屋檐下，和他一起发出天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