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般的兽医,他是北京农业大学畜牧兽医系毕业的高材生。劁小猪、线(阉)鸡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br> 他是上海人,名叫高树荣。毕业那年,许多大学生主动要求去大西北、去最艰苦的地方。学地质的大学生都如愿以偿,将要去新疆、西藏、内蒙,为祖国找煤、找石油了。高树荣想回上海,因为他的恋人已分配回上海,成了中学老师。看到同学们个个要求去艰苦的地方,生性有点懦弱的他,只得在分配登记表上填了“服从分配”。结果他分配到了县食品公司。 <br> 公司有人叫他高技术员,也有人叫他“高医生”,或者叫他“高大学”。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也帮人看病,有了个头疼脑热还找他看呢。<br> 高树荣住在公司最后一排红瓦房的宿舍里,他在宿舍院子里养了五、六只鸡、一群鸽子、四只猫、一条纯种德国狼狗。房间里吊着一个大竹笼,里面的几只小白鼠上窜下跳个不停。他养鸡是为了吃鸡蛋,养鸽子是用来送信,养猫是排解孤独和烦闷,养狼狗是为了配种,驯养出公司需要的捕猪犬,而养小白鼠,则是为了做生物试验。房间里一股难闻的味道,从来没有人来这里做客。 高树荣每天一早起床忙着喂鸡、喂鸽。食品公司加工车间,猪头肉剔下来的骨头、散落下来的碎肉皮和油渣多得很,所以猫和狗从来是不用喂的,还长得特别肥。<br> 高树荣负责生猪消毒与防疫。隔一两天就在猪圈内洒石灰水,还喷消毒液。自从他到公司后,公司再没有发生过“猪瘟”和“二号病(口蹄疫)”。<br> 每天夜晚,公司最后一排红瓦房仅有高树荣屋里还亮着灯,那是他在给上海的妻子写信。婚后三四年,他几乎天天都要写信,信的内容是远在长江之北的小县城不太平;公司领导被造反派揪出来游街;“工总”、“联总”两派斗得很凶;某某某因不堪其辱,用一根大铁钉朝自己头顶上钉,企图自杀。最后告诉妻子,调回上海的事,短时间内是不可能了。<br> 高树荣长相清瘦,棱角分明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高度近视眼镜。平时不太说话,不管遇见什么人都是微微一低头,赔着笑脸打招呼,厚厚的镜片后面藏着一对眨巴眨巴的小眼睛,不经意地透露出上海人特有的机敏与狡黠。卡其中山装上口袋总是插着两支圆珠笔,一支蓝色、一支红色,红色的那支是用来帮公司小朋友改作业的。<br> 他不大和年龄差不多的人交流,却喜欢和公司宿舍那一群中小学生交朋友。每次回上海探亲回到公司,他都带了许多上海的时髦货。有的是同事托他买的,有的是买来送人的。的确良衬衫、卡普龙丝袜是公司何会计要的,海绵拖鞋是传达室老杨头要的,回力牌大白篮是爱打球的小罗让他带的,带磁石的塑料文具盒是打算送给财计股夏股长儿子的。这种文具盒小县城的人根本没见过。夏股长的儿子见到后,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br> 夏股长很喜欢这位小他十多岁的青年人。高树荣有什么心思也喜欢讲给老夏听。老夏家里有了下酒菜,有时也会叫上他,一同搞两杯。酒到微醉,情至深处,高树荣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夏股长,我结婚快三年了,老婆到现在也没怀孕。你人头熟,求求你帮我想想调动的办法!”<br> 老夏说:“我很同情你们夫妻两地分居的痛苦,我会尽力帮忙的,但你没必要送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儿子。”<br> 想要调回上海真是比登天还难。公司天天“搞运动”,谁还管你要调动。上海的户口又控制得很严,不是说想调动就调动、想进就进的。后来夏股长打听到,有项照顾夫妻长期分居的政策,但有前提条件,那就是“有出才有进。”<br> 到哪里了解有上海人要调回南京的消息呢?万般无奈,夏股长拿起毛笔一连写了几十张“上海——南京对调工作启事”:高树荣,上海人,现任县食品公司技术员。夫妻常年分居欲对调回上海。如有工作在上海或上海郊县,想调回南京的人,请与本人联系。请打公司电话448转本人。<br> 启事张贴到县城四门和菜场、车站、电影院等闹市区,但仍没有接到有用的消息。高树荣快绝望了。<br> 调动不成归不成,公司的深挖“5.16”运动是必须参加的。所谓5.16,是1966年5月16日,出台文化大革命纲领性文件的日子,后来5.16成为一个所谓反动组织的名称。到了运动后期愈演愈烈,你咬我,我咬你,搞得人人自危。<br> 公司革委会潘副主任找高树荣谈话。潘副主任先是谈运动的必要性,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要调回上海就必须积极参加运动,检举他人,争取有好的表现。谈话快结束时,潘副主任说: “我们知道,你平时和夏股长走得很近,关系很好。实话告诉你,我们已掌握了老夏的问题,现在就看你的态度如何?”<br> “夏股长对我很好,我总不能恩将仇报吧?”<br> “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感情算什么,你这叫什么话?”在潘副主任严厉地诘问下,高树荣低头不语了。<br> 回到宿舍后,高树荣辗转反侧睡不着,心想就算自己不揭发老夏,潘副主任也会让别人揭发。现在想搞倒一个人,真不是件难事,甚至比历史上秦桧陷害岳飞还容易。最终想调回上海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br> 夏股长对自己被人揭发为5.16,感到很冤屈,但无论如何辩白,都无济于事。<br> 说你是就是,不是也是。小小的食品公司一下子揪出了好几个5.16分子,夏股长心里这才感到有某种宽慰。成了5.16,股长自然当不成了,读初中的大儿子入团泡了汤,就连小儿子当的小组长也被下掉了。<br> 谁也没有想到向来少言寡语、老实巴交的高医生,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跟在潘副主任后面贴标语、开大会,找人谈话,还担任了“深挖5.16领导小组”副组长,并且被上面树为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的典型。夏股长做梦也没想到,平时自己最关心的人竟然会诬陷自己。再次见到高树荣,高埋着头,装着没看见。夏股长的小儿子虎子对父亲说:“爸爸,我帮你出这口气!”<br> 尽管父亲再三叮嘱虎子不能乱来,虎子还是瞒着父亲,找来一包农药“六六六粉子”,他想用六六六拌米撒给高树荣的鸡吃,可几次没到门口就被狼狗吓了回来。 一天下午,高树荣正走在回宿舍的煤屑小路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正打在他头上,立即起了一个血包。高树荣估计一定是虎子用弹弓打的,但又看不到人。只得一边捂着头,一边用上海话骂道:“小赤佬、刚肚,有本事跑(走)过来、跑(走)过来!”<br> 公司传达室的老杨头对高树荣整天揪这个、斗那个的行为也看不起。只要收到高树荣的信件就悄悄地烧掉。高树荣对调回上海的事也拖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对调回了上海。后来听说调到上海浦东郊区的兽医站,再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大约是1984年,还当上了区兽医站站长。<br>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高树荣重回阔别几十年的食品公司,见到了已退休的夏股长。当他对夏股长提起当年的事,充满愧疚地说;“太对不起了!”<br> 夏股长摇摇手说:“不提了、不提了,我都记不得喽!”实际上,又怎能记不得呢?<br> 已经四十多岁的虎子在一旁说:“那是荒唐的年代把人变成了鬼,又怎能全怪你呢,再说你本来就是个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