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没有文凭的小学(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眼下的教育产业化悄悄偷换了原本公益以及普惠的属性,无理且无良。想到了我们曾经的课外学习小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文革前,小学校的教育秩序还算正常,通常一周只有三天全课,完成课外作业以及预习等均在课外学习小组互助完成。学习小组都在同学家里,通常由“优生”和“差生”搭配组合,以达到前者帮后者的作用。在课外学习小组,孩子们有了完成作业的监督和保证且深入社会家庭,历练了人情世故,掌握了社会生活规范,做为一种免费的“教培”可圈可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学五年,我走进过许多同学的家,刘英莲家,刘双喜家,苏彩玉家,张占生家,张玉新家,候宏固家------每个家庭都是老北京家长理短的大课堂,每个家庭都是我们折跟头,打把式的一块芳草地,多少年过去,抖一抖,仍是一地芬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先和几个女生同组,她们按照老师规定的严格的时间表规规矩矩的做作业、唱歌、跳皮筋、跳房子、编玻璃(塑料)丝。凡此种种令我乏味,更要命的是她们经常七嘴八舌历数我的种种不端——迟到,上课走神儿,不好好完成作业,蔫坏------她们庄严、正义得锐不可挡,我只能“不听、不听,和尚念经”,发狠地堵上自己的耳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终于换组了,于是,像一条瘦鱼跃进了一窝肥水,在张玉新,张占生,侯宏固哥们的家找到了真我。说是上小组,屁股没有坐热过以上任何一家的硬板凳,杜立生,张建华,孟昭敏,谢维新他们一帮兄弟厚爱于我,他们经常尾随“串组(检查各组学习情况)”的郑老师,待她前脚一走,马上拉上我脚下撒欢,嘴上冒泡,心里翻个儿,饿虎扑食样奔向不远处的大前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门楼子底下通常是我们的浪荡集散地。老规矩,在七路公共汽车总站附近的一个水泥平台上互相胡乱抄过作业,就去老北京站后身的铁路或历史博物馆东侧警卫部队的篮球场。篮球场由两人高的围墙合围,我们从高墙攀上跳下“练胆儿”,满地翻滚着摔跤、打拳,看警卫战士们瞄准、拼刺。曾经把树上吐着长丝的“吊死鬼”拿到家里当做蚕宝宝供起来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一后,一大堆刚刚参加过大典的伟人塑像凑一堆儿在那里开会,站着的,坐着的,高瞻远瞩状的,挥动巨手状的,被人们逐个放倒,弄进事先架起的大棚里,用大锤砸成一堆石膏渣滓。我们都大张着嘴面面相觑:“我X,这也敢砸,这也能砸!”。我们是饱经折腾的一辈人,经历了太多的敢于不敢,能与不能,最后终于成为了没有不敢也没有不能的一帮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到夕阳西斜,腹中呐喊才力竭而返,先在路上寻根水管子洗掉脸上的尘灰,蹭掉鞋上的泥巴,端端背起书包,怯怯的踮起脚尖进家,哼起小调,佯做无事地避过父母的两双法眼。这样的日子过得像个瘾君子,欲望来时,塌房、着火在所不惜,放荡过后,心存愧疚的同时酝酿着下一场欲罢不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娄子终于惹下了,那一日,放学留下补课的兄弟们站成一行,郑老师当众把我的作业本摔在地上,“退步,退步,再退下去就没法收拾了,你爸还是老师呢,怎么教你的!”这句话杵了我的肺管子,骂我行,骂我爸,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晚整宿没睡,不就是几本破书吗,不蒸馒头争口气-----目标既定,我渐渐退出了“大部队”开始自己独闷儿,这样玩起来丰俭由人且不耽误正事,姑且算是一种“内循环”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忘不了好朋友张占生,他平和谦逊的性格特别契合于我,多年玩伴,友好如初,我们一样脚野,遍寻京城每一处公园,发现或钻洞或跳墙,都会有一条隐秘而免费的路径供我们快活。其实,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有一条两全其美的路径,只不过是你未得其门而入。遗憾的是,尽管每次都为打鸟兴兴而去,却始终没有斩获过一只。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讨扰侯哥宏固家最久,那一阵子,宏巩大哥养病在家,时常指导我们的功课。是时,我们已经四年级,岁月已经进入到了少年的末梢,我们已经不屑于傻玩野闹,渐生了成年人的忧思,譬如,经常在同仁堂后身那座枯院前用弹弓子打鸟的时候展开激辩,内容是清一色的国家命运和世界前途:原子弹掉下来咋办?三分之二苦命人咋办?老大死了咋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打鸡血”和喝“海宝”的民间健身运动之间,风行过一段针灸疗法,报纸上宣传针灸能治好从盲、聋、哑到神经病的所有疑难杂症。一时间,北京城人人上手,全体练针,侯哥和我也寻到了几根银针,蘸着酒精龇牙咧嘴猛扎自己的肉身,看不见的地方就用小镜子照着捅,弄得遍体鳞伤、血赤呼啦。《孝经,开宗明义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如此,我们真算是两个傻青年,一对不孝子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成年后,经常做一个怪梦,梦见侯哥家小院东屋里有我画在后山内墙上的一幅壁画,美轮美奂,闪烁着艺术的豪光,无奈却凝在墙上拿它不走。那户人家的大门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此梦何来?窃想:也许是上天给我的一种启示:美好的少年时代就如画在墙上的一幅朦胧抽象画,一旦完成,只能回望,无法带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人家大多一间房子半间炕,上小组就等于融入了人家的私生活,家长们无形中言传身教给了我们很多,譬如敬畏生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德龙是孤儿,竟成了我们的一个话把儿,曾戏谑地问他:“嘿,你爸妈哪?”。他答:“跟土地爷喝酒去了”。问者冥顽不灵,答者云淡风轻。回家学舌给姥姥,姥姥嗔道“作孽啊,一对儿不懂事的生驴坯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带我赶早去中山公园。刚出院门,遥见刘英莲的父亲一身重孝向我们走来,旋即双膝跪地,给父亲磕了一个头,父亲回礼不迭,两个大人的行为让我惊诧。原来刘英莲的爷爷刚刚故去,那是个慈祥的老人,学习小组的时候,我还把玩过老人家那根精致的猴头拐杖。常说“男人膝下有黄金”,而“孝子的头,满街流”的原因是长辈仙逝,子辈必施大礼于人,是企望对方同悲此心,足见逝者为大。那天的惊天一跪让我秒懂了生命的价值,识得了人伦大体,从此再不敢对长辈口无遮拦,胡乱造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刘双喜家,我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电线走火事件,那天的大火从他家屋里燃起,我们夺门而逃,双喜的母亲从院里反向冲进屋里,把那个替人看管的孩子从床上抢了出来。“自己死了好说,人家的孩子可怎么交代啊!”。一句话,一条做人的正途,永远记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春节后,同组学习的宋京兰同学突然两眼放光地说:“年三十那天夜里十二点整,你们猜怎么着?”,众人懵瞪,她接着说:“广播电台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一起向全国人民问好来着!------”天啊,天边飘来的一朵闲云,瞬间就能幻化成孩子们心中的七彩霓虹,语言的力量着实伟大。这不经意的一句话给了我一个重要的人生启示:出言谦恭,不吝赞美乃是人世间的润滑剂,人与人,家与家,国与国皆如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行百里者半九十”,比之加减乘除的那点门面学问,我们百分之九十的社会经验都是从课外学习小组不期然而然学到的。在那里,我们有了完成作业的监督和保证,懂得了人情世故,做为一种免费的“教培”何其乐矣。“占取艳阳天,且教伊少年”,期望晚辈们走出教育产业化的魔咒,乐亨生活,不负少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