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印象——老桑树

挺之

<p class="ql-block"> 田头村,聚族而居们有蒋氏三房,靠东一边为六房,居中为四房,靠西一边为七房。</p><p class="ql-block"> 田头村山形地貌属龙虎之地,村正门口有一棵风水树,背后靠山。四房屋后是山坡,逐级爬高,犹如青龙;到七房这边,横为虎身,一路绵延至郑家岭嘴里即为虎口。先辈中的风水先生一直留有一句话叫:不怕青龙高万丈,只怕白虎猛抬头。因此,六房砌房子都争着向高处爬,而七房砌房子多不敢造次,怕落入虎口。</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没弄明白,村门口池塘边的那棵老桑树什么时候弯腰匍匐下来的,以至于遮蔽了好大一片塘角,像一个不凡的神兽屈服在那里。听我娘说,她嫁来田头村,它就卧在池塘边了。 我想它一定是某个时候自己失足失重绊倒在村门口的,那个年代,人力似乎无法扳倒这样一棵大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我记事的年龄,大树腰部还垫了米多高的青石硌子,才勉强撑起巨大苍老的树干和那一身的枝叶。横伸的大树从根到腰架起了一座独木桥,我很小的时候,战战兢兢就从桥这头爬到桥那头,没滚落下来,就算过了一关。那时,村子里孩子多,闲的时日也多,许多比我大的哥哥姐姐常在树身上骑着,常见小蚂蚊、小虫子在上面忙活,便捉了来玩。小伙伴玩着各种花样百出的游戏,进行各种表演,甚至吃饭时,都急急地把饭碗端到这热闹地方来凑一分子,当然有时闹得号嚎大哭,顿脚滚地的也有。村里的姑娘相了对象,那男子经过这里,要是热情地散烟散糖,那不用多久,村里大姑娘要嫁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老桑树虽然卧倒了,但不改它的繁茂,繁密的枝叶遮盖了大半口池塘,宽大的桑叶不时在风中拍着巴掌,它那雄硕的树干很多时候让刀斧锯都深感无力。因此既便倒下了,也不过换了一种姿态,如醉了酒的汉子,倚卧在池塘边,一身的力霸蛮得很,仍不失村庄树类中的好角色。现在想来,那扭曲的树干,那斑驳的表皮都是极有气势和张力的,遗憾那时我没学会画画,甚至连一张黑白照片都没留下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夏夜,星星散布在天幕上,田野上的凉风从南边拂过来,老桑树静静地卧在池塘边,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村口来休闲,大人们谈天说地,孩子们围着老桑树躲摸子(摸迷藏),粗大的树身、繁茂的枝叶都是藏身的好地方,然后冷不丁地趁人不注意跳出来大喝一声,吓人一跳。或围成一团边唱边丢手绢,被抓住的要表演节目。有时拿着透明的玻璃瓶三三两两追着光点捉萤火虫,上桑树,下田埂,手中的玻璃瓶神奇地闪着萤光。</p><p class="ql-block"> 村口的青石板路上不时有晚归的人经过,有的石板不稳,咯出声响,惹得村里的狗子一顿好叫。几乎每家一张竹席横横竖竖地摊在村口的空地上乘凉。我吃完饭,抹掉脖子上的汗水,光着肚皮随着哥哥扯着竹席占地方。哥哥只在满老爷门口的空地上简单扫一扫便铺上竹席,我便占着一角躺着乘凉,虽有点硌人,但在这巨大的桑树旁,野外吹来清凉的风,望着浩翰的夜空还是很惬意。</p><p class="ql-block"> 大伙儿轮流着讲故事,有时也唱唱歌。活动没有固定主持人,但有众人认可的规则,表演趣味不穷,在这样的氛围里,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却异常生动。有时,我静静躺在凉席上听故事,或黙黙用手枕着头望着天空数星星,数着数着,双眼朦胧,不知觉地睡着了,然后被父母背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有时,月光满时,满老爷从家里取出二胡,坐在树边,用一张矮凳垫了脚,然后坐直身子,“伊伊呀呀”地调弦,然后一边晃着头,一边试着拉《白毛女》和《二泉映月》。满老爷其实不老,比我父亲稍大,但平时脾气不好,爱鼓起眼晴骂人,我们都有点怕他。但这样的晚上,看他偏着头,热闹中,右手一松紧地拉弦,左手一上一下的摸索,那抑扬的二胡声在月夜里荡漾开,舒缓了白天的烦闷,格外动听,便觉得他是很有能耐的人。</p><p class="ql-block"> 满老爷的小女唤作“小鬼丝”,她很活泼,也喜欢唱歌,在她影响下,她弟弟林峰也跟着喜欢唱《我的中国心》《外婆的澎湖湾》。那时,村里识得谱的人很少,但识音的也有不少,表现在许多人能摹仿吹拉弹唱,像和平嗲嗲和我父亲都会玩二下子。</p><p class="ql-block"> 不觉间,月亮爬出了老高,树影斑驳了满老爷的背影,二胡声也悄悄落了下来,满老爷在月影底下躬了背,低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可能偶尓想起了活泼而早殇的小儿雪峰,眼前浮现那个让他痛彻心肝的影子和脸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在老桑树的背后,村庄也充满诡异,复杂得像老桑树丑怪复杂的枝干。父辈们面对老树也充满了问号,只有它知晓村庄的始终。先是远保伯伯患了癌症,他<span style="font-size: 18px;">阴霾</span>满面地回村时,不笑,也不说话,阴阴的,脖子上尽是疗治时电击伤的痕迹,有些怕人,不久便郁郁去世了,一窝儿女哭成一团。才隔年,五狗在井边玩耍,掉进了村口的四方井里,虽被人发现,赶紧施救,可二三人跳进井里摸,也没能把他救上来。待一个人拼了死力,泅到井底,从狭窄的巷巷里把他摸出来,已经没办法救活了,井边晾着他的小小的僵直的身体,凄哀的号陶声连续了好多个日夜。又很偶然,满老爷的幼子雪峰,小号野猫崽,两只眼明亮有神,又神气活泼,十分讨人喜爱,那一天,他仅仅吃了一条生黄瓜,便莫名其妙地叫肚子疼,在痛苦的叫唤中,也来不及救治在他父亲怀里死去。不几年,满妹子不明所以地患上白血病,好端端的一个丫头,一天天看着面白肌瘦,双目乏神,四处求医而不灵,最后也离开了世界。这些无常每让村里人恐惧,就像夏夜里,偶然看见有星星拖着尾巴坠落。有人说村里有人施了邪招,在屋前后种埋了夺命夹子;有人说是房子角对冲了门,冲杀了孩子。这些隐秘难以看清的缘由,都在老桑树深深的佝偻里。那些村人凄厉的哭减和绝望的表情,让村庄蒙上深重的阴影,池塘边的氛围在暗暗改变。</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几场大雨冲刷,还是大风的招摇,撑树腰的硌子砖垮塌了,老桑树一个趔趄,又重重地摔了一跤,以至于身体落在水塘的淤泥里,它是彻底地躺下了。我们只能偶尔沿着树干,攀上树枝,到某个位置时,发现脚下是塘泥的水面,便扯着树枝,摇晃着塘中的泥水。</p><p class="ql-block"> 八四年后,村里人四散搬迁,新建了砖房,渐渐远离池塘和桑树,几房人家也分家而居,木壁子屋纷纷拆了倒了,也七房的正堂屋也不例外,村中人不再聚居。但安定了不几年,先是铲子爷爷患肝病,远新伯伯患骨髓造血功能丧失,爱喝酒搔头的解军叔叔正月里下塘开塘孔落水,他们都无奈或无故地离世而去,我的父亲也在冬至夜无征兆地撒手人寰,都是六十上下的人,那几年,村庄又藏着看不见的黑手,村庄上年纪的女人们心里压着沉重的石头,母亲和伯婶们都说,六房东边路边横亘的石头院墙不该挖,大树不该砍,犯了煞气,都冲七房来了。</p><p class="ql-block"> 守着祖上的壁子屋的只有远光伯伯两个老人,无儿无女在身边,缺吃少喝,缺人照顾,倒都活过了九十出头。我想这是守着祖屋,蒙受祖上的荫庇吧,他门口的石榴树年年花开红艳,两个老人颤微微地顽强而活在风雨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再后来,老桑树死了,也许它累了。然后被锯倒了、腰身一截截地躺在地上,最后一点点消失了,连根兜也消失了,推土机开来了,某家的院墙霸道地伸出来许多。门口的池塘两边先后被填埋,田头村口除了那棵风水树,不再是田头村口了,门口的溪流先被衍塞后被铲平,路边有着怪异味道的植物“依白白”也消失了,田埂上笔直挺立的棕榈一棵棵消失无影,稻田被尽数垦翻,种上了桃树,曲折的田埂被笔直填充,老桑树老柚树老梨树一棵棵的不断消失,七房仅有的一幢祖屋也摇摇欲坠,我记忆中村庄愈来愈渺远了。</p><p class="ql-block"> 而在我看来,曾经在村口过往的人,村庄的痕迹无非在这些地方:一棵大树、一拱石桥、一口老井。</p><p class="ql-block"> 老桑树孤独僵卧几十年,却沒留下后代。而我们的后代,没有大桑树的指点,有一天路过这里,还知道这是田头村吗?清明节,看着坟头胡乱插着的没有定准的纸花和不明所以的礼节,念叨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方位地名,我是悲观的。谁还知道岩头罐、妹崽冲、碉堡岭、青草洼里、黄山岭嘴、大塘、团塘、皂壳塘这些地方呢?</p><p class="ql-block"> 那个被我用脚密密麻麻丈量过的村庄呢?</p><p class="ql-block"> 那个被欢声笑语渲染被哭泣咒骂笼罩的村庄呢?</p><p class="ql-block"> 日渐离去的人,留给村庄的记忆愈来愈少了,我常想,三十年的出入,几乎埋没了村庄的各种记忆,这块龙虎之地的是非悲喜险恶,愈来愈无人理解了。唯有村口有那棵桑树,<span style="font-size: 18px;">就像村里始终有一位弯腰弓背的老人,面对你的沉思不解,她会舒展开眉头的皱纹,一一告诉你村庄的答案。</span></p><p class="ql-block"> 村庄的那些光亮和阴霾,要是老桑树还在,该有多好!!</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