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

秋阳杲杲

　　扬州是古代九州之一，汉代以后，州治所先后设于安徽和县、寿春、合肥，以及江苏南京，唐时才移置固定于今日的江苏扬州。

如今的扬州不甚起眼，但在唐朝时却是仅次于“西都长安，东都洛阳”的繁华之地。当时的扬州城不仅经济高度繁荣，文化氛围也特别浓厚，大家耳熟能详的唐代著名大诗人们，都曾前仆后继赶赴扬州，除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孟浩然之外，还有李白、白居易、高适、王昌龄、刘长卿、韦应物、孟郊、杜牧等等。特别是晚唐著名诗人杜牧，翻开他的诗集，其中最亮丽的、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人们喜爱的那些诗，很多是写扬州的。可以说，杜牧传播了扬州的美名，扬州成就了杜牧的诗名。

　　杜牧这一生中，曾两度在扬州工作生活。第一次是在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至大和九年（835年）。

大和七年（833年）四月，杜牧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邀请，由宣州（今安徽宣城）来到扬州，在其幕府中任推官，很快又被擢升为掌书记，京衔也改为监察御史里行。在唐代，节度使府掌书记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因为节度使府公务繁重，“文辞之事，皆出书记，非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杜牧此前在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府工作五年，一直是级别最低的巡官，进入淮南节度使牛僧孺麾下不久就被提升为掌书记，可见牛僧孺对待杜牧很是器重。

　　淮南为军事大镇，幕府工作要求严格，但牛僧孺对杜牧却格外开恩，他的作息时间完全宽松，工作看起来很是逍遥。而扬州是唐代极繁华的商业都市，俗谚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每至入夜之时，十里长街，车水马龙，笙歌盈耳。杜牧出身世家，本有贵公子习气，公务之余，常常私服外出，饮酒宴游，留恋于花街柳巷。对此，牛僧孺很不放心，但又不便阻拦。

据《太平广记》记载，说每逢杜牧冶游，身后总有牛僧孺派出的便衣兵士暗中保护，而杜牧始终没有察觉。两年后，即大和九年（835年），杜牧回朝任监察御史，牛僧孺设宴为之饯行。语重心长地劝解他：“以侍御史气概达驭，固当自报夷涂。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杜牧有点不好意思，本能地抵赖：“某幸常自检守，不至贻尊忧耳。”牛僧孺笑而不答，令人捧出一个小匣子，当面打开，里面全是便衣卫兵的密报，上写“杜书记过某家，无恙”之类，时间详细，地点完整。杜牧既惭愧又感动，，流泪拜谢，此后终生感念牛僧孺。

　　将要离开工作生活了两年的扬州城，杜牧心情应该是矛盾的，一方面满怀期望，一方面又有点恋恋不舍。红尘生涯醉杀人，诱惑难以抗拒。于是他写了这两首著名的别离诗《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

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第一首诗着重写扬州一位歌妓的美丽，赞扬她是扬州歌女中美艳第一。这位身姿轻盈美好的女子，正是豆蔻年华，就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清晰脱俗。诗人看遍扬州城十里长街的青春佳丽，卷起珠帘卖俏的粉黛没有人能比得上她。特别是“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窗帘总不如。”两句，以星拱月，写扬州佳丽极多，唯她独俏，更是成为人们所喜爱的千古名句。

第二首着重写惜别，描绘与歌妓在筵席上难分难舍的情怀。首句写离筵之上压抑无语，似乎冷淡无情；次句以“笑不成”点明原非无情，而是郁悒感伤，实乃多情，回应首句。最后两句移情于烛，赋予其人的丰富感情，含思深婉，缠绵悱恻。

　　离开扬州后，杜牧还时常思念扬州，思念扬州的故人，于是，他又写了几首感怀扬州的诗，其中《寄扬州韩绰判官》就是杜牧怀念昔日同僚韩绰而作的七言绝句，而这首诗也几乎成了扬州的历史文化名片。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韩绰是杜牧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中做推官和掌书记时相识的，当时，韩绰在牛僧孺的幕府中做判官，杜、韩两人同为牛僧孺府中的幕僚，友情甚笃。“性疏野放荡”的杜牧在扬州时经常出入于酒楼欢场，有不少风流韵事，韩绰也曾与他一起把臂游赏，并教过歌女吹箫。

诗的开头两句回忆印象中的江南秋色：青山一带，隐现天际，碧水蜿蜒，迢迢渺渺。在这美丽的江南秋色中，诗人翘首遥想、怀恋繁华旧游的情思也隐约传达出来。诗的后两句诗人想问候朋友近况，就以调侃的口吻问道：此时此刻，你正在二十四桥的哪座桥上教歌女吹箫鼓乐、流连忘返呢？

这首诗以清丽的笔调，写出了扬州之美，探问韩绰的近况，并委婉地表达了对扬州繁华岁月的留恋之情。

　　杜牧第二次到扬州是在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杜牧时年三十五岁，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洛阳。这一年秋天，杜牧的弟弟杜顗患有眼疾，病情加重，看不见东西，遂辞官到扬州住在禅智寺。杜牧十分焦虑，请了一位眼医石公集，和自己一起东下扬州看望杜顗。根据当时制度规定，“职事官假满百日，即合停解”，杜牧为照顾杜顗，告假满百日后只得辞去官职，不再回洛阳。此次重来扬州，既忧心弟弟，亦自伤前程，杜牧不再有当年的冶游豪兴，从《题禅智寺》一诗可以看出他心情的黯然：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禅智寺，又名上方寺、竹西寺，在扬州城东十五里，寺前有桥，跨旧官河。这首诗以动写静，通过独蝉鸣噪、白鸟徘徊、落日移晷、闹市歌吹等物象声音，衬托处禅智寺的幽僻清冷，以及寓居其中的诗人的寂寥茕独。想当年杜牧在扬州夜夜寻欢，且暗随者众，那是多么疏野豪放、快活潇洒；而今弃官为弟弟延医治病，卜居禅智寺，既忧心弟弟之病，又忧虑自身的前程，虽然身在扬州，去竹西胜景冶游的心情却是再也没有了，如此一想，自然是感慨万千。

　　杜牧诗集中有许多关于扬州的诗歌，都是流传千古的名作，最著名的，当然是这首《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诗的前两句是诗人对昔日扬州生活的回忆：自己早年困顿江南，潦倒失意，唯日日沉溺酒色，以美丽的歌妓舞女为伴，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诗中借《韩非子·二柄》中，“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的“楚腰”，和《飞燕外传》中，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体轻，能为掌上舞中的“掌中轻”，这两个典故夸赞扬州女子轻盈貌美。

杜牧宦海浮沉，一生郁郁不得志。但他在扬州牛僧孺幕府工作时还年轻，对自己的前途很有信心，对这段生活也充满了感情，这从那些怀念扬州冶游的作品中可见一斑。然而十年过去了，年过不惑的他仍然蹭蹬官场，一事无成。此时再回忆扬州幕府时期的放荡生活，便有了人事沧桑的感喟，对当日的生活充满自伤和自省：原来当日纵恣冶游，也是因为仕途失意，聊以自遣！诗人为自己的年少轻狂、放荡不羁找了一个勉强的理由，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里，他确实体会到了落魄的滋味。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是说，十年过去了，诗人回首前尘，恍然如梦。“十年”和“一觉”相对，彷佛瞬间幡然醒悟，顿觉今是而昨非，鲜明的对比益发诗人的感慨之深。

往日的繁华热闹、酒色欢娱，如今都消失不存，梦醒追思，一片空虚，自己惟一“赢得”的不过是“青楼薄幸名”。末句说，自己只不过在歌楼妓馆得到一个薄情浪子的名声罢了。“赢得”二字有自嘲的意味，调侃之中，含有无尽的辛酸与悔恨。十年之后，失意落魄的处境仍然没有改变；满腔热情的一代才子竟无用武之地，年已不惑仍旧功业无成。这两句调侃来的举重若轻，含有多少人生的感喟与沉痛。杜牧生活的时代，唐王朝已逐渐走向没落。生当衰世，又逢党争，他很难有机会一展宏图，报效国家。

此诗在文学史上如此强势，长期强烈的光照甚至导致了“青楼”一词的基因变异。汉魏六朝人诗中的“青楼”原本是指华美精致的楼房，用以借代美人，但自从杜牧用它比喻妓女的居所，从此妓院便有了代名词。

　　杜牧，因为扬州，使自己的诗名长盛不衰；扬州，因为杜牧的诗，而在中国更加声名远播。可以说，历史文化名城扬州和历史文化名人杜牧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而我们向往并了解扬州，也大都是因为读了杜牧这些描写扬州的诗句，禁不住她美丽的诱惑，而产生了去领略扬州风光这样一种念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