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印象 —— 老柚树

挺之

<p class="ql-block"> 田头村门口有方小池塘,塘根就是青石板路。村子里出门和归家的鸭们、鹅们爱在这里蹓跶嬉闹,因此塘水不常清,泥巴沉淤,每临黄昏,鸭鹅扯着嗓子在塘边欢叫,各家的孩子都来寻唤拉回自家的队伍。</p><p class="ql-block"> 池塘的右边是一带老院墙,全是方正的青石硌子砖堆叠起的,齐腰那么高,但小孩儿一纵身,便可骑上去。院墙边有一棵古老的柚子树,树干坚硬强悍,近米余的地方分为二三杈,高大的树冠在高处伸展开来,圆圆的几乎占满半个院子,北可以遮盖猪舍,西则常把清亮的杏子挂在屋檐前。由这带古厚的院墙和这棵老柚子树,似乎能窥见到村庄许多肉眼看不到的深处,诸如一个家族的繁洐分合、甚至一个村庄好多年原本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我们七房村,依祖屋在池塘不同位置主要分三族:池塘后背是高头屋里,右侧横排是底下屋里、左侧靠后是中间屋里,这大概是祖上依住屋分出的三支。这柚子树就归底下屋里一族,这一族临门口路边,我记得一溜长的木板屋,足有十几间,中间的几间黑乎乎的,偶见漏瓦或明瓦投下几缕光线和光柱。后来分祖屋,一家分得几间安顿老人孩子,这棵柚子树最后的属主是志英伯伯时,它的生命也是最旺盛的时候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从没见过这么优美的树形,每一根枝干伸向天空都那恰到好处,每一个枝梢都弯得那么得当。在柚子树下的青石旁,晴天可以遮阳,仰头可看见太阳透射过来的斑斑点点。雨天可以避雨,小雨浙沥时,一树清香,从树杈间也断断续续滴下来雨串儿。当人们挑着谷物从田野迈向村庄时,常在这里放下担子歇歇脚喝口水,嗅着柚子的香味,思忖着,再努把力,谷物便到了自家禾场了。常有乡间的货郎,在树下敲着铃子拖着音吆喝:“鸡毛鸭毛鸡肫子………”各家的孩子便拿着平日积攒鸭毛、胶鞋底、牙膏皮等来换糖吃,货郎的敲子在糖盘里清亮沉实的铁器敲击声惹得孩子们好一顿想象。围着看,咽着口水闻着糖香都好满足,很多时候,自家的老底都翻够了,哪能有那么多换糖的废旧呢?太阳光这时从柚子树梢穿心而过,投下一些光斑,躲躲闪闪地,像给树阴也穿件花衣,也好像儿时的某种心情。柚子树下是一个让人好咽口水的幸福的所在!</p><p class="ql-block"> 春天时,树上长满了成簇的花苞儿,每个枝头都攒聚了那么多,以至一树都带上了黄绿色。待开花时,花瓣肥厚,花香浓郁,吐露散发出有一种清苦而独特的味道,整个庭院里都浮动着柚花的香味,几乎村庄的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张着鼻孔感受这生命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要是来阵春雨,花朵花瓣要簌簌地掉落好些,那些花朵掉在地下,好让人感叹可惜,仍扑下一地的清香,连尘士都是香的,我小时候常在树下和树杈间逮钉螺和蜗牛,总感觉这棵树的神秘和无私,它树冠是那么宽大,枝叶是如此绸密,主干是那么硬朗,上面还长着壮实坚利的硬刺。小时候,爷爷让我挑螺丝,我常到树下别根刺,不知有没有冒犯它。我后来常常想:是一种怎样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长成这样一棵生机繁茂的奇树,就象一个村庄里几十年里常会长成一二个壮实、力大斗牛、震惊四方的汉子。</p><p class="ql-block"> 繁春过后,地下落个几阵浑圆的果子,如自然流产一般,中指头大,拇指大的都有。捡起来,掐开二半,一股浓重的香气和着汁液沾满你的双手。我想,如果做药应是足够清肺沁脾的。再过一段时期,树枝间高高低低地挂满了柚果儿,浑圆的,沉甸甸地垂在树间,一日日以不同的速度长大,也一天天让我们不停地张望着,数着枝间柚果的个数,数着数着,看着饱满圆硕的样子,我也逐渐知道“垂涎三尺”非一日之望,而日日觊觎之果。</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在那个满头滚着汗珠儿的长夏正午,狗子趴在门口吐着舌头哈气,听人说那是在排汗呢?老人们扇着蒲扇,眯缝着眼坐倚在门口乘凉,大人们辛苦了都在午睡,我光着上身怎么睡得着呢?便四处寻事:或爬上牛栏的杉树上和小伙伴听故事乘凉;或支了旧竹杆挽了竹圈转了蜘蛛网去网蜻蜓;或赤着脚咯着坚硬的石块土砾,蹑手蹑脚去捉丁丁虫;或倒顶着水盆去烈日下的田野里有水的地方捉鱼。有<span style="font-size: 18px;">时,年乐便抱几本彩色封面的连环绘本枕在脖子下,懒洋洋地躺在青石板上,诱惑着我们伺候他,给他抠痒、捶背、扇风、掏耳朵,待遇是在数二十下或三十下的极有限的时间里翻看画册,往往看到最有趣的地方,时间到了,小人书被无情地按规则收回,心里只得不停地闹痒痒看着那彩色的封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但最刺激最有诱惑力的还是那一树的青柚子,它太招惹人的目光了,以至于童年的我不对它打点主意都天理难容。</p><p class="ql-block"> 在正午的日光里,柚子树敞开着浓阴,偶了数点日光打在青石上成一个光圈。在枝叶的空间里,挂着一个个清亮诱人的柚子,仿佛“嗞滋”地透着香气。明明知道它未熟时是又酸又苦的,可仰头一触到那魅影,便有一试身手的坏念头。</p><p class="ql-block"> 村子里有四个骂架出名的角色,又爱斗气,借指天斥地骂人发泄不满,现在叫“名嘴”。逢上路边庄稼被人家的牛舌卷了几口,豆子蔬菜被小孩踩了几脚,门口的锄头被人顺手拿了,稻穗子被鸭们吊了都会开骂,数得有鼻子有眼晴,骂得昏天黑地,骂绝了别人祖上三代,人称“三胡一张”。柚树的主人志英伯伯便是其一,但听多了,对于我们孩子,也没那么厉害,反正一不痛,二不痒,也骂不死人。</p><p class="ql-block"> 那时,村里的小伙伴们有不同的圈子,在顶柚子这一项,我带了二个比我小的跟班:智清和小懂,也许私底下认为,万一被抓了,也好当替罪羊开脱。</p><p class="ql-block"> 志英伯伯的住屋要靠里一些,要穿过堂屋,不轻易发现外面的动静,男伯伯又不在家。但每天出入,或去猪栏喂猪时,头顶着老柚树,少了柚子怎会不知道呢?(那时也奇怪,怎么不去偷猪呢?)</p><p class="ql-block"> 在上树摘还是用竹篙顶,我们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上树要手脚麻利,且树干不少部位生有利刺,弄不好被挂花。更重要的万一主人立即发现了,撤退难,失了手脚要摔跤,要不然就抓个现行,况且还摘不到最大最好的。更关键的是,一人顶,一人捡,一人把风,算共同犯罪,既使被抓住了,也有人分摊,不至于那么可怕。</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待大人都去做农活时,三人约好持一根竹篙,见四下无人时,便溜到柚子树下,我就先瞅准那一个又大又圆的,用竹篙一端瞄准,猛一向上发力一顶,迅速后撤,利用惯性和柚子本身的重量,猛地一荡,便扯脱果柄,自己滚落下来,“咚”的一声落地,连打好几个滚。地下的小伙伴忙跑过去弯身抱了便迅速撤退。 </p><p class="ql-block"> 有时,一竿没顶下来,柚果便在枝头荡着秋千,枝叶窸窣作响,这种动静让我们那颗小心脏便悬到嗓子眼上。待稍稍安定,再瞄准下手重些,便得手了。反正是吃的,砸一下也无妨,顾不得体面了。但我们通常选那个适中的下手,这样也不容易被发现,我现在也没想明白,那时我们年纪那么小,干这些坏事竟也会有这样周密细致的考量。</p><p class="ql-block"> 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看着柚皮划破流出的汁液,闻着柚果散发出的鲜生的香味,看着小伙伴惊喜又爬满汗珠的脸,感觉又满足又刺激。可等剖开柚果,除掉厚厚的皮,果肉只有拳头大小,连柚掰都分不清,除了清酸后的苦涩,还有什么味道呢。各人眦牙裂嘴尝过一回,便没有任何享受美味的感受了。我们的玩兴便因此降低了好多,只得搓手咽着口水,盼着青柚变黄成熟。</p><p class="ql-block"> 但在炎炎长夏里,围着柚子树转的时光,总是那样牵惹人心,让那些无聊的时日,也因老柚树生发出一些别样的滋味。</p> <p class="ql-block">  直到捱过了暑假,过了九月开学,然后又至中秋割晚稻时,柚果也没那么绿亮了,颜色变得黄绿驳杂,似乎更显得沉甸甸。这时志英伯伯便把柚子一个个顶下来,给路过的人家送几个。我母亲自然也得了,这时剖开来,外皮显得松软,里面泛着粉红,像布满了粉红的血管。一层层把皮撕了,透着清香,里面的肉瓣竟也是粉红色的,涨满了水分和糖分,看起来特别诱人,颗粒咬起来脆,口感微酸又甜,回味十足。</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时候,才觉得志英伯伯也算慷慨大方,没有村中人说的那么恶毒厉害。</p><p class="ql-block"> 以至于三十年后,我经营橙园,还念着那种颗粒感十足的酸甜回味,那该是一种怎样独特的品种呢。我也在深深反思:我那时候怎么就做下那么些蠢事呢?急不可待的得到,未必及得上果熟蒂落的赐予;满腹心思的夺取又怎能取代安心分享的坦然。</p><p class="ql-block"> 生命的季节里还是需要一些忍耐和等待。</p><p class="ql-block"> 待我大几岁,学会把白衬衫潇洒地扎进裤带里,把满头的黑发往头侧一甩时,我日渐远离了村庄。几乎在我离乡学习工作那几年,不那么绕着柚树打主意了,不知间柚树花竞稀落了,枝叶不见繁茂,柚果也日见疏落了。终于有一天,院墙拆了,柚树也倒了,池塘被填湮了大半,老壁子屋也拆了,人员四散,柚子树下出入停歇的人都离开了村庄,短短十几年,村子里的姑娘一个个出嫁了,飞到了属于自己的枝窝,有的甚至几十年里再也没再见过,而村里的老光棍依然打着单身,趿着拖板。只记得曾经凭脑壳身材给他们的取名,矮杆、猴子、胖子、干豆角,还有扁脑壳、长脑壳、五脑壳、趵脑壳、鳙鱼脑壳……</p><p class="ql-block"> 我们那里流行一首民谣: “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别人有好女,你也莫想她。”我现在想来,人世一些的美好和残酷都在这些可望和不可触及的地方徘徊,现在叫理想和现实。</p><p class="ql-block"> 一条水泥路,压着青石板铺将而来,秀丽村口也变得似乎堂皇。我在炎夹长夏里写写我们村口无可替代的柚子树,感到了久违的清香。我躬思对它的冒犯,也算是一种道歉和凭吊吧。</p><p class="ql-block"> 盛衰的更替是难逃的, 柚树是这样,院墙和村庄是这样,可那段时光里的记忆却愈加丰厚了。</p><p class="ql-block"> 我伫在没有老院墙和柚子树的村口莫名失落,记忆里那些儿时的小姑娘小伙计,不知你们做爷爷奶奶时是何等样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