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军队的女儿》

莫然

八一将至，心潮不息。再发此文，以表心志。 说什么粉娇娃，论什么女红妆，料这戎服军帽，胜过那花儿靓！正青春，好模样，对江山浩荡，该奋发图强。似鲸鲵吸尽那银河水，怎抵我泼几行墨淋浪！也曾走南闯北游四海，更兼袖里乾坤胆气壮。念平生不入尘俗辈，只争做仙家日月长。则待朗吟飞过洞庭湖，钓得锦鳞做新酿，才对得起这身绿军装！ 本文选自作者的自传体长篇纪实文学《蓦然回首》:我从小在部队里长大，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部队就是我的家。父母虽是军人，但他们参加革命的时间并不长，刚好赶在“天亮”前，且都是受了兄姐的影响——我舅舅谢北一是当年家乡走出的最高级别的老革命。大姑阎庆楣和姑父马可，又是延安鲁迅学院的高才生。因有他们的鼓动，那时正值二十出头的父母也参加了解放军，从黄河边南下，一个坐汽车，一个用铁脚板，跟随解放大军走进了天府之国，从此在这里安了家。 母亲说我这个头胎老大出生在成都，因为成都又叫蓉城，我原名就叫“肖蓉”。但在记忆中，我却似乎出生在“大衣”？于是我成长期间一直都在纳闷：大衣里也会生出个娃？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应该是大邑县，著名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就是部队驻扎地，年轻的父母便在那里养育了我。妈妈说我刚生下来时，还跟老爸在兵站住过，吃了不少军队供给，又喝了许多飞行员的牛奶，才给了我一副好身体。 大约两岁时，部队转移到离成都不远的新津，驻扎在纯阳观，这是一座殿宇重重的古代建筑，全靠木头搭成，没用一颗铁钉。观宇附近溪流环绕，据说幼年的我曾掉进一条小河沟，差点被淹死。因是冬天，救我的解放军叔叔还得了重感冒！多年后我写解放成都的长篇小说，又去瞻仰那个可以称为故居的地方，并把一场重要的战役放在这座观宇里，使得该书也有纪念父母的意义，如今读来倍感亲切。 后来父母都调进成都，父亲去军区后勤部工作，我们便有了新家。那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不带厨房和厕所，却镶着堪称奢侈的红木地板。我家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勤劳的母亲却把它布置得很温馨，以至于我现在梦中出现最多的，便是军区后勤这间陈设简陋的房子——那是温暖的家的象征，也是美好的少年记忆。 在军队工作的父亲虽然职位不高，工资和定量却很高，给了我家强大的经济支撑。但在困难时期，部队虽比地方强，也是少菜没粮，就有人去后勤大院的边边角角上开荒，种些蔬菜杂粮。勤快的母亲连忙紧跟，被惯坏的我们却把这周末的劳动当成苦差。父亲便买些糕点来鼓舞和奖励我们，在记忆中，那真是最美味的佳肴。 多年后我又回到军区后勤，怀着悼念的心情寻找故居，有些记忆却荡然无存！极目那片树林伸展的远处，应该是当年父母领我们开垦的地方。我家原住的36栋楼也拆除了，梦里那一栋三层旧灰楼，那一弯宽敞的楼梯，都已成为废墟。 父亲给家里还有个最大贡献，那就是让我和大妹、大弟都当上了兵，一举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如果没有这个当兵的爹，我们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种光景。 自打我掉进水沟，又被解放军叔叔救上来，我就很喜欢他们。从小到大，军人一直是我的偶像，战争题材的小说也是我的最爱。但小学一年级时我就开始“反叛”，不好好读书，那些教科书对我而言都太浅，也引不起我兴趣，就入不了少先队。后来认识了一个英俊的解放军叔叔，放学后常去找他玩儿。某天他认真地对我说：“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戴上了红领巾！”就这么一句鼓励的话，我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终于有一天，我戴着红领巾去找他，他已经换防调走，我不禁失落地哭了。可能从那一天起，我就想当兵，想到心里去了。 有一次父亲带我们去公园玩儿，碰上几个解放军领着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兵，就像幼儿园阿姨带着孩子们出来逛，那情景真让人羡慕嫉妒恨！我不禁看呆了，立刻告诉父亲说，我也想当兵。父亲听了便郑重地告诉我：这事你想都别想，以我在军中的级别，怎么也轮不到你！ 但老天有眼，机会说来就来了。1968年初，部队要招收女兵，军区后勤有五个名额，或许是表明要打倒一切吧？居然有一个名额落到父亲头上！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我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穿上了崭新的军装，和其他一百多个女孩子，来到了陌生的军营。那年我17岁。母亲陪我去报到，我灵机一动，突然想改名字，不叫原来的肖蓉，改为一个有点男性化的名字。有人说，改名就是改变了自己的一生。我非常相信这一点。从此以后，我的眼光更开阔，目标也更宏大了！ 然而人生就是这样，得到的东西往往不珍惜。一百多个女孩子，大都是首长的女儿，如我这样出身低微的有几人？但我穿上国防绿又想家了，躲在被窝里哭。从小不曾离开家，也有些不适应。新兵连不该探亲，对我们却很特殊，允许每周有几个回家看看，轮流来。我是副班长，最后才轮到，却错过一个选择的良机。 原来上面对这些干部子弟大大开恩，专门派人来调查，问你想分去干啥？多数女孩子都想学医，只有少数几个想当电话兵。恰好我探亲不在，就有人帮我抢答，说她肯定想去医院。等我回来，生米煮成熟饭，已被分到泸州第47军医院。其实我一直想当的，正是电话兵！ 那时的泸州偏僻而荒凉，让人有种被发配的感觉。我们一行四人走在路上，有孩子对这些小女兵很好奇，叫我们“女解放军叔叔”。想起自己在公园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我被分到外科，心里极不情愿，觉得医护工作挺脏，远离成都又开始想家，一直在闹情绪。我身上有种反叛精神，小学老师给的评语是“自由散漫”，多年后我才领悟到，这正是作家的气质：凡事都不想受约束。于是便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想当兵，当了兵又觉得不自由，每天绞尽脑汗都在想这件事：如何才能回家？正如当年想当兵一样，我现在把回家这件事想到心里去了，还真被我想出个办法来！ 那时有一批造反派学生，成天在医院的大礼堂排节目，都是些“红卫兵想念毛主席”之类的忠字舞。我们几个女兵时常去看，也跟着比划一些动作。这时听说医院也要组织宣传队，宣传毛主席有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我一边庆幸自己参军是如何英明，一边缠着外科教导员想参加这个宣传队，传闻中这个宣传队要四处去表演，可能还要回成都去参加会演。教导员一直很偏爱我，做了不少工作，终于让我如愿以偿。可是宣传队的队长却很沮丧，他发现至少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兵根本就不会跳舞，只能让我们两个站在最后面，举举宣传牌，类似站台的模特儿。大家都嘲笑说，他找了两个不会跳舞的花瓶，但我们日后却一辈子都受益无穷！ 排练结束后，宣传队就去各地演出。我们坐着大卡车几乎跑遍了全川，受到部队的热烈欢迎，每晚演出后，都能吃到热呼呼的辣汤面。后来果然也回军区参加会演，还给了我半天假，让我回家看看。不用细说，我见了老爸老妈是多么开心…… 若干年后，因为参加一个桥牌赛，我又去了泸州，抽空回到这个军医院。那天下着大雨，我打了个出租赶过去，只见院里一片荒凉，部队早已迁走，视野所及都是齐腰高的野草。我当年在这儿生活的情景，仿佛都消失在雨幕后面无法追寻，唯有那座大礼堂仍旧孤零零耸立，见证着我幼稚而任性的青春。但那逝去的一切已变为可爱。 直到晚年，我都不后悔自己随心所欲堪称狂放的军旅生活。老天总是厚爱我，让我在最适当的时候，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何况谁都有少女的虚荣心，我穿上军装后，回学校去看过同学们，众人羡慕的眼光更让我感到荣耀。后来同龄人都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在广阔天地吃尽了苦头，谁不说我是幸运儿？尽管两年后，因为想逃离“上山下乡”，后门兵挤爆了部队编制，一起参军的女兵复员了百分之八十，我也脱下了心爱的军装，但那红领章红帽徽的光彩却一直闪耀在心里。 当年我们这些小女兵特别爱照相。多年后，这些绿军装的照片仍然在给我输出正能量，在无形地鼓励着我，让我能够成长起来，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终于痛改前非，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成为一名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的自由作家，也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人生。 如今我的生命已接近黄昏，人生的暮色也逐渐降临。昔日的风采和荣誉都在慢慢逝去，它们随着对往日留念的憧憬，带着事业中那耀眼的余晖，终将永远消失。过去的记忆奇妙而美好，辉煌而夺目，还有许多难以忘怀的情感。我尽力但徒然地去倾听那不朽的声音，渴望再次捕捉到青春的节奏，却只听到岁月催人老的旋律…… 幸亏我已记录下那生命中的精彩，使我在字里行间又回到自己的黄金年代，又听到奋斗的号角在吹响，成功的鞭炮在鸣放！于是我的心里便回响着，反复回响着这样的话：有些事从未忘却，有些事将永远铭记，它正是生命最美的色彩。如斯年华也不会老去，它曾如花儿一般绽放，只是过了芳菲季节，正在慢慢凋零。 莫然，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从事文学创作35年。出版和创作长篇小说20余部（种）：《东瀛梦》《商海沉浮》《潇洒走南方》《大饭店风云》《男人四十》《爱在日本》《艳影》《夏娃行动》《盛世红妆》《守着承诺》《经典爱情》《当代风流》《女人潇洒》《倾城之恋》《市委大院》《聚变》《策反1949》《流金时代》《月渡迷魂》《大飞机风云》《好雨知时节》《晓看红湿处》。已播出的长篇电视连续剧9部：《走出雨季》《府南河的故事》《倾城之恋》《西部的天空》《经典爱情》《红粉诱惑》《伏案在逃》《康熙秘史》《红槐花》（与人合作）。非虚构文学3部：长篇纪实《蓦然回首》上下两集、自传体小说《青年时代》。大型话剧2部：《谍战川西》《聚变》。院线电影《追光》。作品曾获“北京出版社作品一等奖”、“十月文学奖”、“四川省首届诺迪康杯文学奖”、“成都市首届金芙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