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今年这个冬天,怎么就这么暖和,冰迟迟不上冻,我都急。彻底从学校回来已经过去四五天,这个假期是不能浪费的。过了这个假期,再没有理由当学生,成了回乡知识青年,实际上就是跟着我爹的脚步,当农民,要到生产队里翻土疙瘩,一辈子为吃饱穿暖而愁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一大早就起来,看着东方,那边沙山上有白晃晃的曙光,天边有薄薄的淡蓝色,过一会儿大地就会红光满面的,又将是一个朗朗晴空,热火着呢。我有点焦急,心里有点冰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爹看起来有点悠闲,实际上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焦急,就等个让人心头热火的寒冷的日子。我知道他是有智慧的人,这里没有难住他的事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过晚饭,爹给我说,“你在庄门前的那个园子里用撅头刨一个能盛两桶水的土槽子,晚上三星上来的时候放一桶水。”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毕竟是腊八过了好几天,早五更的气温还是比较低的。第一天槽子底上有一层薄薄的冰,爹兴奋地说,“好了,这下子好了,再放两三天水,冰碴子就慢慢引多,就冻出疙瘩冰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终于冻出了两毛线口袋冰。 李爷和冯爷都如法动作。只要冰冻好,其他都不是问题。我陪着他们,到北沙窝里一个叫十字路塘的地方割麻黄。出发的那天天特别的冷,好像在为我们壮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七、八十里沙路,从麻麻亮一直到昏黄的太阳挂到遥远的山顶上我们才把东西卸到一个面阳背风的沙湾湾里。把冰埋到阴面的柴墩下,上面苫上黄毛柴,冰不见太阳就化不掉,气温都在零下十几度。简单地围了一个柴圈圈,已经满天繁星,星星说该歇会儿了。冯爷说,“今天就可以不做饭了吧,生火烧炕,烧点热茶,家里拿来的馍馍还软和着,茯茶就馍馍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没有月色的天空,藏蓝色光滑的幕布,挂着铮亮可爱的钻石般的星星,越加繁密。三星已经向西倾斜过去,我还没有睡意。李爷冯爷鼾声如雷,此起彼伏,交响乐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躺在沙炕上数星星,想啊想的。天上有什么,满天的星星,这么大个地球,还不如一粒沙这样的存在。那个星星有多大,宇宙,银河系,这样想,心胸就开阔起来了。天下之大,任我畅游,天下的路很多,中国,地球那边还有个美国。宣传说他们经常放气球过来搞间谍活动,为啥呀?小时候,有人从沙漠里拾到一块气球皮,撕给我一块,吹泡泡玩儿,那个乐呵。现在也想拾个气球,听说有很多晶体管电阻什么的,要能装个收音机多好。学了物理,我觉得能试试。李舅爷的大儿子小学毕业啊,也无师自通,修电机挣大钱了。他能收我做徒弟吗?我懂电学原理,哎,有什么用,就那么几个电机,我学会了他又没饭吃了。还有那个冯爷的儿子冯队长,他和我爹离不了斗不完,他能叫我干吗?冯爷的孙子,我同班同学 ,就是公社来个招煤矿工人名额……。对,他去,我不敢下煤窑。那我呢?继承我爹的事业,一辈子务息庄稼还吃不饱肚子,要添置一辆架子车,堪比卖架飞机那么难。哎,这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不能!那又能怎样?此路不通走乃路。想不清楚,就很烦,还是数星星吧。哎,这北斗七星,柄上的那三颗星好像转了把儿,哦,这就叫斗转星移呐!什么意思……好像来了一只兔子,要啃我们的锅盔,我起来追啊,翻过一个沙梁,它一攒劲,身子一纵,跳到沙坑里。我往下跑,从沙梁上滚下来,不知打了多少滚儿,慢慢地看到了一只狐狸。哇塞,火红火红的,笑呵呵的,哎吆,吐着火了,有热气扑过来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呃,李爷已经起来,点火烧水呢。天麻麻亮,放眼望去,起起伏伏的沙丘刚好分得清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赶日头冒出沙梁,要下到塘里干活,傍晚麻麻黑才收工上窝铺,两头不见日。早上的这顿饭非得吃扎实,中午吃拌好的炒面。有雪的时候,干炒面伴着柴墩下的积雪,也是一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干上三五天,已经是人困马乏。身上觉得酸酸的,什么地方还隐隐作痛,这样躺着多好,热烘烘的被窝,舒坦极了。听到李爷“嚯嚯”的磨刀声,想到我的使命,立马有了精神。到底是娃子家,做饭、磨刀、备干粮绳索,蹭蹭蹭,我在老汉之前下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三,今天注定是个好日子,昨天踏摸下一块地方,估计收获百八十斤麻黄没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干得太猛,到下午太阳离沙山还有几丈的时候,我出神了。眼前的麻黄是一根根车辐条。爹想买个架子车,我想买个自行车。队里的水浇地有十里路远,上下工在路上要耗费很多时间,特别是下午收工回家,骑上自行车多来的轻松惬意,脚一蹬,嗖的一大截路飘过,如果有人央求我,嗬,我一高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镰刀下去,镰刀尖在麻黄老梗上打滑,这就到了左手中指。钻心的疼啊,感觉切到骨头上了。顺手在旁边捋了一把棉蒿子捂住,没有叫血流如注。幸亏原来一巴掌宽的镰刀,砍了四、五年,都变成二指宽的月牙弯,要不就砍断指头了,伤痕现在都很清晰,一生一世的念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干不了活,情绪也很差。怎么这样啊,胡想个啥呀,要不还能多个几十斤麻黄呐!李爷冯爷一年又一年的谎谎喧不完,感叹最多的就是人生有定数,命里没有毬,跑到天尽头,拾起个纸包子,拆开还是个卵泡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上到沙梁上去,登高望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沙漠里的天瓦蓝瓦蓝的,蓝得耀眼,蓝得让人亲亲我我。金黄的沙丘,灰灰的滩,走近看过去,有麻黄的地方就能看到病恹恹的绿色,感觉多少有点生命的迹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放眼望去,金黄的沙丘立在两边,没有大山那样的气魄,却也寥廓到天边,都是大自然的造化,山有山的碧绿与雄浑,沙有沙的金黄与苍茫,都是自然的杰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沙漠也养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沙漠,谁人乐?王维来过,那也是无奈的应征边关,和长安城中的繁华相比,唯有这扶摇直上的大漠孤烟还是值得远观近看的,不过,冬天就别来了,你会失望的。到了盛夏,万里无云,天晴得贼亮贼亮的时候,阳光直射下来,说不定塘里平地起烟,一股旋风直直的,有时候就在原地打转。没有美洲的龙卷风那样邪乎,有时候,我还要钻到风眼里,想乘风扶摇,终究是些尘土在飘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只鹰在空中盘旋,我眼前的沙湾里,有一只兔子在柴墩中张望,我特想是那只鹰,给它个兔儿折腰,都多长时间没有沾过荤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番诗意和远方,手指不那么疼,肚子饿了。大漠的夕阳在黄沙的映衬下有点惨淡,劳累,饥渴,还有这蔫头耷脑的夕阳,每下愈况,难以言说了。回家吧,那个柴圈,还能找点温暖!</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身强力壮,有力气活我就干了。回柴圈的时候,都要背上做饭、烧炕的柴。今天来得早,我多背两趟,还拾了些霸王、毛条、化秧老根老杆,硬柴经住烧。沙子烧红了炕个锅盔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大漠独有的香喷喷,比烧烤还烧烤,大街上的没有这份野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爷,冯爷依次拖着疲惫的身子来了,冯爷照例要熬点茶再做饭,他今天是黄米干饭,沙葱,酸白菜。他把饭刚刚舀到碗里,李爷阴阴地笑了一声,说,“哎,老鬼,我怎么把你的锅拿错了,你用的是我的锅。嗨嗨。要不就将就上一顿吧。”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冯爷素食,据说一辈子不沾荤腥,现在气得发飘了,“我说你这个老怂故意害人哩,我的锅和你的锅怎么能混掉呢,我的在这哒放着,你的在那哒,我的没有锅耳,你的有,样子都不一样,老杂疙瘩,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哎,老半三,吃上一顿把你闹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爷很滑稽,往往出些小差错找乐子,在这鸟叫声都没有的无边的寂寞中,逗得冯爷撅撅胡子生点小气,心里不苦啊。他无理也不卖乖,不能由着他嘴里胡拌酱,狠狠地回敬了一句,就着猪肉酸菜,吸溜着长面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焦黄的烧锅盔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暄腾腾的,我给冯爷说,“冯爷你的那罐子茯茶真正好啊,解渴又解乏,我这锅盔你吃,热热的,软座得很。你的黄米干饭我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把锅盔上的浮沙抖掉,吹了吹细灰,递给冯爷。他端起茶缸,长长吸了一口,砸吧着嘴,声音很响,出了口恶气,心里舒坦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爷,你也来些吧,还有一个锅盔马上就好。”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嗯,好。沙里炕出来的味道,家里是做不出来的。” 李爷,摸一把胡子,打了一个圆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冯爷最能也常常最想显摆嘚瑟的就是茯茶,他儿子是队长的特权象征。他就坡下驴,说,“嗯,就是的嘛。怪得很,沙窝里的饭格外香。我们那年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个老汉的话匣子又打开了,总是那些过去的林林总总,庄稼人的七七八八。别说想不想听,这些都是吃盐沫子年年岁岁熬出来的韵味悠长的歌。我活了狗大的岁数,还嫌嫩哩,多数就是个听的份儿,前几年他们还要指点教导我,今年什么也不管了。我听着听着就心生一种戚戚怅怅的。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为了吃饱穿暖而作而息而喜怒哀乐而熙熙攘攘,我爹,这李爷、冯爷,力气出完了,油尽灯灭,最后一堆黄土在杂草中零落。凡人都这个模式,这就是人生么?也就是活着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李爷、冯爷的人生故事,伴着清冽的寒风,在这无垠的大漠,给我助力,孤寂无聊对抗着骚动不安的青春,以毒攻毒,我于是安全升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沙漠,荒凉、寂寥,可恶、可恨的东西,但是,它也有可爱的地方,于我是有贡献的,成就了我的一生的坚韧与踏实!</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在黑夜中伸展开来,我知道有重点,要走一个晚上的,向着星星落到地上的远方走过去,但是我不知道这段路走完我往哪里去,还有星星可追可叹吗?高中读完了,听说还有大学,读完大学可以当科学家做工程师,但是,我爹不是队长,也不是大队书记,但他是队长书记们要过招提防的人,推荐这一关是过不了的。况且和我一级毕业的还有队长的儿子,大队书记的亲侄子,还有…… 不可思议,其实用不着思考,天地之大,我的路就只有脚下的尺幅宽的一条,我又想,尽管路窄,远方不尽是悬崖,无际的远方,还有地球那面,只要我能走出元庄,条条大路广阔让人无所措手足。如果是这样,我怎样选择,我拿什么去面对未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除了骆驼驮的麻黄垛子咯吱咯吱的声响,大地和天空一样肃静。往年走到半道,爹要把我放到骆驼垛子上歇一歇。儿子大了,老子罢了。一向精明强干的我爹老了,年过半百,留起了胡子,扎着裤腿,瓜皮帽,我就让他一直在骆驼垛子上歇着,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响亮的呼噜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想他大概心情好,睡得香甜。十天前他来过一回,驮出去了的麻黄卖了两百多。他给我说,“今年开春往地里拉粪,我就有了架子车。你裴家营的姑爹给商店的主任说好了,车架他都做好了,青冈木的,轱辘一到,我们就有了架子车。秋天我们就再买个自行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在年前我从学校毕业回来,爹和妈并没有特别高兴。晚饭后,爹务息过牲口,妈喂过猪儿狗儿,少得点空闲拉家常,我是顺便听到了几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爹就是不一般,他说话都一语双关呢,“这老二高中毕业了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说,“也没啥愁的,每个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倒不是一辈子不管大事的我妈大度,她给我爹宽心呢,她对我的期望大概没有爹那么好。我哥都好二十几了,在北京当兵,还没有媳妇,我又长大了,爹得考虑完成他为人父的任务。自我太爷定居到这里,四代一百多号人,我是第一个高中毕业的,全庄子也没几个高中生。爹没想清楚我还有没个出息,他一直在想,做梦都在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终于到石峡子火车站县医药公司收购麻黄站了。验收、过秤,一道道手续办完,爹把钱装到兜里的时候,太阳刚刚露出脸,笑呵呵的。我们骑上骆驼回家。一列向东去的火车刚进站,另一列开始哐气哐气向西蠕动。上路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下的路很多,都是人走出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2.1.31.am修改)</p><p class="ql-block">字数:475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