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岗桥的春天

栾力

<p class="ql-block">  每当我在镜子里看见满头白发的自己,心中便涌起万千感慨。感叹岁月已悄悄走远,剩下的时日已然不多!人都说往事不堪回首,然而却又偏偏爱回首往事。那些人和事,就像印在心头一样,想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我年轻精力充沛,空闲时常爱在一个本子上记笔记。这给我现在的回忆,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于是,我想在余下的岁月里,把笔记上的人和事整理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些曾经的岁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九十年代初,我在海南和老李合作搞一个项目。我们每天都要出去办事,所以常常要用车。老李倒是带来一辆,是老款手动挡的,但是,没有司机。他不会开,我也不会开;找了几个司机,都不合适,那一阵一直换司机。一天,老李又带来一个司机。</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老李说:这是蔡司机,大名蔡周。今年二十五岁,临高人。别的呢?他也不知道了。他说,是他老乡介绍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副海南人的标准清秀身材。而且,他像军人一样,站得笔直。我问他:你当过兵?他说:没有。我说:那你的站姿为什么这么标准?他说:我在汽校学习时,我的老师兼教练是转业兵,是他训练出来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这是我来海南后遇到的第一个像样的海南人。他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天天坐在路边屋檐下的矮椅上,脚边摆着茶壶、茶杯,他们每天的事,就是喝茶,抽烟,聊天。两只手轮流着不停地在赤着的脚丫缝里抠来摸去,然后再给你倒茶、递烟。嘴里说着:我们海南的官,都让你们大陆人当去了!我们海南的钱,都让你们大陆人赚去了!我们海南的漂亮姑娘,都让你们大陆人搂去了……这些人是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一群好吃懒做之徒。我们这些大陆来的人,几乎都瞧不起他们。</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蔡周和他们不一样。没过多久,我们感觉蔡周不仅车开得好,人也勤快。他开车像玩儿一样,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开成什么样就开成什么样。那天,我们到一个单位办事,可是,停车场上没有位置了。只是在一前一后两辆车中间,夹着一块地方,刚好能停下一辆车。可是,怎么开进去呢?稍不留神,就会刮碰到人家的车。蔡周把车停在旁边,让我和老李去办事,他要把车停进去。保安过来制止,怕他刮碰了别的车。可是话还没说完,只见蔡周一只手在方向盘上来回飞快地揉着,另一只手在下面灵活地前后换着挡。似乎就一眨眼功夫,车子横着就进去了。保安看得发呆,我们也看得发呆。保安走过去,俯下身仔细察看,三辆车停得整齐划一,谁也没碰到谁。他转回身向蔡周竖起大拇指时,蔡周已跑到一旁吸烟去了。</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晚上,老李跟我说:你应该跟蔡司机学学开车呀!其实,我也有了这个念头,只不过车是老李的,我不好意思开口罢了。老李既然提起,我当然愿意。从第二天起,只要没事,就由蔡周把车开到郊区的“庆龄大道”,教我们练车。那是一条没有修完就停下的大道,宽宽的水泥路面上,已有有心人用废轮胎摆出了各种“扣子”,随你练停靠、出库、进库。然而,蔡周教我们练的,却是倒库。就是在一个极限范围内,把车从左面横移到右面去,或者从右面移到左面。能把车开走很简单,倒库却是需要深厚的基本功的。我很愿意也肯下功夫练,因为我想起来他那次的精彩停车。</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练车太累或热得受不了时,我们就停下车,跑到路旁的小树林里。树都不很高大,还有灌木,都叫不出名字,记不得当初是否问过蔡周。只记得树下的沙地上,常常这里那里地爬出一只两只蜥蜴来。那里的蜥蜴也不同北方的,很大,白白胖胖的,虽然样子不是很凶,但我仍然很怕。蔡周把它们轻轻地捉在手里,用脸颊去贴,用唇去吻。我不理解。蔡周说:它们是我的恩人呢!</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于是,蔡周给我们讲了他和蜥蜴的故事——</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他出生不久,阿爸病故,阿妈出走杳无音讯。只把他,一个瘦筋筋的,且日夜啼哭不止的婴孩,扔给了同样无依无靠的奶奶。奶奶为了养活他,变卖了家里所有稍稍值点钱的东西,包括那栋蔡家祖上留下的房屋。奶奶抱着他,住进村头别人遗弃的茅屋。在那座蚊虫肆虐处处透风的茅屋里,奶奶用一只砂锅煮菜粥喂活他。他的名字,当初真的就是那个“粥”字,是他上学读书识字后,自己改成了“周”字。他说:因为奶奶姓周。</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真是想不到,他的名字真的和“菜粥”有着令人心酸的牵连。而与蜥蜴的联系,则是在他五、六岁时的一次病重,究竟是五岁,还是六岁,他自己也说不准了。但他病得几乎让奶奶无法继续养活他,倒是千真万确的。奶奶给一个乡村医生下跪,央求来给她的孙子诊治。医生看后说:病倒不足以要命,我可以免费为他打针,可是你怎么给他增加营养呢?他需要的是肉粥,不是菜粥!</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奶奶当天就背起竹篓进了后山的林子,她要抓平日见了就怕的蜥蜴,给她的孙子煮肉粥。除了这个,她没有别的办法。她没有钱,连一小片猪肉也买不起。好在这白白胖胖的蜥蜴有很厚的肉。还有一种叫蛤蚧的东西,长相同蜥蜴相似,奶奶也一同抓回来煮在粥里。几个月后,蔡周的病好了,人也强壮了。问过医生才知,那蛤蚧本就是一味强身壮体的中药。</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蔡周有这样一番苦痛心酸的经历,让我对他格外增加了几份怜爱,学车也更加认真。我们在感情上也拉近了距离,那一段,感觉他就像我的一个弟弟一样。</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过些日子,一个女孩来找蔡周。蔡周说,那是他的女朋友,叫阿静,大陆来的湘妹子。阿静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像她的名字一样,白皙文静。而且每次来,都帮助做些零活琐事。不久,又有一个叫阿宾的男孩,也常来找蔡周。蔡周说,那是他的老乡,小时一起长大的。我不喜欢阿宾,总觉得他行为鬼祟,让人不舒服。而且,每次他来了,用不多久,阿静也跟着就到。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还常常发生争吵,渐渐地,阿宾不来了,阿静也不来了。问蔡周,他苦涩地咧咧嘴角,也不说什么。</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那一时期,我们的项目正进行到关键时候,也顾不上管别的闲事。等到有了些眉目时,已快到了年底。一天夜里,蔡周来到我的房间。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繁体的“龙”字。可是这个字写得极不规范,左半部的“立”和“月”偏小,而且“月”的一撇很短;右半部,胡乱写成了上面是“匕”,下面是两个“土”字叠在一起。</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关系到一个小孩子能不能出生?</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以前,我们闲着无事,常常拿这一类事开玩笑。我喜欢看《易经》和《测字解梦》一类闲书,常给他们讲这一类故事。我以为蔡周又是在和谁开玩笑,也就玩笑般说:“立月”不足,见“匕”见“土”,这孩子保不住的。</p><p class="ql-block">蔡周蹙着眉头,琢磨一阵,默默地走了。隔天夜里,他喝得大醉而归,进到我的房间,噗通跪倒,放声大哭。我问他不回话,拉他也不起。幸好老李来了,叫人把他抬回自己的房间。那一夜,他一会哇哇地呕吐,一会像狼一样地哀嚎,折腾得大伙都睡不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消停,大伙也迷迷瞪瞪睡去。幸好次日是星期天,不用起早,我直睡到下午才起。然而,也就从那时起,不见了蔡周。</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两天后,老李告诉我,是他解雇了蔡周。以前常来的那个阿宾吸白粉,他来找蔡周,一为借钱,二也想拉蔡周下水。先前因为阿静看得紧,蔡周才没陷进去。可是后来呢?没人说得清。阿静发觉自己怀孕了,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没法保证这个孩子是健康的。蔡周想要这个孩子,所以才写了那个“龙”字来问我。谁知,他第二天去看阿静时,阿静已经做掉了孩子。所以,他才难过成那个样子。</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我对解雇蔡周,有些想不通。那是我第二次去海南,和第一次相比,我与老李的身份有了互换。现在这个项目,是老李投资,我主要负责管理。说白了,老李才是老板。他要炒谁,那是他的权力。</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蔡周走了,我真的很想他。</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第二年春天,我和老李去昌江。我开车,沿着已完全开通的“庆龄大道”,一路前行。路两旁熟悉的景物,时时勾起我的回忆,心中不免阵阵酸楚。</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进入临高,我看到了蔡岗桥三个字。我把车停在路边,向每一个见到的人问询蔡周和他的奶奶。可是,所有的人,不是摇头,就是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也难怪,我们从来也没详细询问过蔡周,他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现在,蔡周不在,我们却到了蔡岗桥。在这到处葱绿春意盎然的季节里,在蔡岗桥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忽然觉得:我不仅找不到蔡周,也迷失了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