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之子”克因先生

朋派

<p class="ql-block">  一直想写这篇文章,要追忆的人是我丈夫的父亲、孩子的爷爷。文中我尊称克因先生为“太行之子”,是他为自己墓碑的定义。我想,这也会得到太行山的默许。</p> <p class="ql-block">  2006年6月末那个酷热而漫长的夜,我们失去了敬爱的克因爸爸。告别会送葬结束,我们走进他曾蜗居多年的住宅小区巷口,其路旁的一棵大树居然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吹倒在地,我对女儿说“老天爷都为你爷爷哭了”。即将上大学的女儿哭得更伤心了。</p> <p class="ql-block">  这几天,“德尔塔”毒株蔓延,宅家整理旧作,睹物思亲,忆念如这几天因台风来袭而持续不歇的雨,“烟花”历历,燃绕于心。</p> <p class="ql-block">  2015年的夏天,我丈夫受邀编辑他父亲的杂文,那时还没有扫描仪,要从早年出版的三本杂文集与晚年写的上千篇杂文计上百万字中精选出百余篇,工程量较大。好在克因先生十分的仔细,早将已发表过的杂文剪下来贴在旧报纸和杂志上,注明发表时间与报刊名。好在这些泛黄的“旧作”都被“抱”回了家留存,使编辑工作缓慢有序进行。说句实话,当时协助选编,一目十行,有选择的略过并未仔细读。</p> <p class="ql-block">  6年一晃过去,再次捧读克因先生的作品,字里行间虽多是大白话却不乏真心直言。透过那些文字,追忆他的经历,探寻他的人生追求,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从“文字”里走出来的,那个青年到老年的那些年与那些事,在时空显影水的浸染中,一幕幕像黑白胶片清晰地浮现出来。</p> <p class="ql-block">  魂牵梦绕是北京</p><p class="ql-block">  克因先生原名李利之,生肖属牛,生于天津,2021是他诞辰96年。他在北京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尽管短暂,最是难忘。《西窗夜话》有老北京的记忆,快乐时光,很快被抗战硝烟吹散。</p> <p class="ql-block">  1937年,12岁小学毕业,考上开封国立第一中学。正高兴间,“七七”事变起,旋随家流亡于河南伏牛山区,他孤身一人离家赶往夏馆(一中初中新建校址),他回忆,这次两头见黑的120里“步行”,胜读十年书!</p> 八年流亡生活,克因先生高中毕业面临考大学的“关口”选择。从中学直接赴西安,来不及与家父请示,自报政、工、医、农四校,政大经济系首先报录,父亲很高兴。三姨夫却有话要说,“大利子,(克因乳名)还是学个技术好。你爸爸当那么大官,怎么样?现在还是没饭吃。看我,好歹当个公路处长,养一家子人吃饭。”青年哪里听得进,匆匆赶赴重庆上政大,因为适应不了那半官场的学习生活,不到一个月就私自开溜,转而考入中央大学农学院园艺系。 1947年暑假,克因先生奉寡母之命,到北京去接寡嫂来南京帮着料理家务。从南京挤夜车赶往上海,再转轮船绕道天津。 随身携带小皮箱,遭遇海上台风《落难记》,却历经“以德待人”的冲洗。 <p class="ql-block">  园艺不是克因先生的菜。大二开始,他经常“翘课”,迷恋“课余创作”,四处投稿,针砭时弊,揭露社会黑暗,呼吁团结,鼓舞斗志的文章,发表于南京的《新民报》、《南京人报》、《益世报》、《中央日报》(编辑为进步人士)以及《上海大公报》等重要报纸副刊,笔名多达十几个。最为有名的当属当年发表在《益世报》的《探监记》。</p> <p class="ql-block">  当时中国社会的“困苦”和“撕裂”,22岁的青年学子看不下去也坐不住了。他发出“面包何辜,面包何辜”的拷问,想唤醒又何止是像“软弱”面包的民众呢?!渴望光明与公平的呐喊,今日重温,也不过时。</p> <p class="ql-block">随后,克因先生受聘著名老报人张友鸾执掌的《南京人报》练习生时,一篇《中大校长周鸿经拐款潜逃》的新闻头版头条见报后,引来一车警察追查,好在他急中生智躲进一口空棺逃过一劫,堪比一段谍战片情节,惊险、刺激,却是真实经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在敌统区南京,克因先生以笔为刀枪,鞭笞虚假丑恶,伸张正义和平,不畏个人生死,他若是知道后来的自己很想学习鲁迅成为那样的杂文家,并在新中国成立后开始的探索,这些经历又是多么的“硬核”!</p> <p class="ql-block">1949年6月大学毕业照,第三排右一为克因先生。</p> <p class="ql-block">  1949年6月,克因先生如愿步入《南京人报》到1960年,先后在《南京人报》、《南京日报》任记者、编辑、组长,中共南京市委宣传部干事、指导员。克因先生工作十分敬业勤勉,1959年被推荐为省先进工作者。在开表彰大会时,他与画家傅抱石同为文教组的召集人,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p> <p class="ql-block">  之后,克因先生就职于南京市文联,曾任文学戏剧协会秘书长。2021年徐廷华先生在《金陵作家》发表的一篇《惦记李克因先生》,不仅勾画出克因先生编辑工作的常态,更有对年轻文学爱好者的鼓励与扶持。</p> <p class="ql-block">现在看来都有些不可思议。文章是人家的,发表了是作者的荣耀,与编辑不沾边,用得着这么用心吗?过去的老报人、老文人,大抵都是很执拗的“一根筋”,只想有优秀作品见报出刊,有后起之秀出现,没想别的。</p> <p class="ql-block">祸从笔端起。1962年,克因先生创作了一篇描写大男子主义在家庭内引起的不平衡及潜在危机的短篇小说《家庭问题》。</p> <p class="ql-block">  谁知这部小说却在1965年底,被“挖”出来作为写“家务事、儿女情”典型,与另一篇参与创作的小说,在省文化界大会上被点名为“毒草”,“反党”杂文,第二天在省报即登出大块文章批判,“漏网右派”成为批判的靶子。1966年“WG”正式开锣,克因早早上榜,加之“官僚地主”家庭出身,加之自己的不识相不认错,总是受批挨斗,抬不起头来。</p><p class="ql-block"> 想到随时有被“抄家”的可能,想到母亲那里收集珍藏了一批“四旧”老照片,绝不会因为母亲是街道民校模范教师和先进居委会主任、模范军属而幸免,如果被抄被斗,倔强的老人必然立即以死回报。细思极恐,连夜行动,先将父亲所有遗留的文字书稿、包括穷十年之功所译、临终还在修改缮写的欧洲经典诗作《鲁拜集》找齐,付之一炬。继而将解放前的,不乏珍贵的“文物”老照片,不分良莠全烧,来个彻底自我革命。</p> <p class="ql-block">即便如此,1969年,克因先生在单位被列入首批全家下放名单,携妻挈子接受再教育,地点在六合县北山区,住了整整五年。</p> <p class="ql-block">这可能是在县城某处留影,后排右为克因先生,前排左二为其夫人。</p> <p class="ql-block">  那段下放往事,克因先生在散文随笔《瓜果盈市》里以轻松的笔调叙述狂吃“国光”苹果的经历。</p> <p class="ql-block">想起他的父亲李竟容,这位国民党中将晚年直到临终也未能尝到香蕉味道的心酸。</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将军之后”弱不禁风,骑着自行车,驮着300斤重的煤,摇摇晃晃地蹬过千米引桥上坡,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写下艰辛的《大桥情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还有下放时的尴尬事,不懂人情世故的“瞎操心”和“多管闲事,邻家妇女生娃以为急病急敲门,街上男人打老婆去拉架被推倒在地,都是书生气。而唯一的“出格”是由着自己的刚烈性子,顶着上头的大压力,硬是为一位老右校了个“正”,为南京50万被打成“右派”少个“一”!《五零一》</p> 境况如此,哪有余力提起那似轻又沉重的笔,一搁就是10年! <p class="ql-block">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克因先生重回江苏省作家协会,曾任江苏《雨花》小说组长、编辑部主任,江苏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创研室负责人,直到1987年退休。</p> <p class="ql-block">  业余时间又开始着力写杂文,兼及小说和散文、报告文学。退休后,更是笔耕不辍。他用深情和清澈的目光,关注着改革开放的中国,关注民生百姓,接地气、论长短,抒民意,表达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与初心。</p> <p class="ql-block">说到过去的写作,因为没有电脑所以大都是手写“爬格子”,费时费力。后来儿子买一台“二手”的486学习机,强迫上马,仅用一个星期就用“五笔字型”摸索着打起了文章。随后又购置一台佳能牌新打印机,自打自印不求人。此时他的杂文创作数量达到“井喷”,获奖无数。</p> <p class="ql-block">  多篇入选《中国新文艺大系》,著有《樽前花下集》、《长天秋水集》、《西窗夜话》、《舆论安能造乎》杂文精选集等。</p> <p class="ql-block">2000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西窗夜话》杂文随笔集,近30万字。</p> 2015年,金城出版社出版的《舆论安能造乎》-李克因杂文精选,这本书被列入“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是“中国当代杂文精品大系(1949—2013)”丛书之一。这本书,和家人扫墓时带了去,想来克因先生看了,也只含笑不语。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天,克因先生约上他四弟克威和三妹克昭到我父母家,与亲家小畅叙。<div>  饭后高兴之余,三兄妹像是有备而来叫起了“板”。四叔克威拉上二胡调好了弦,克因先生端着参谋长的架子开唱“这个女人不寻常”,三姑克昭接演阿庆嫂“刁德一耍的是什么鬼花枪”,四叔“客串”胡传魁唱道“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一则《智斗》被李家兄妹有板有眼地上了全套,好不过瘾!<br></div> 除了写作,生活中,克因先生不讲究吃穿,因儿时自幼喜爱的北京“戏园”,便成了以后唯一的嗜好。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加入了一个业余京剧沙龙,定期活动,后来,与老友俞律成了沙龙魁首、座上寿星,好不开怀!再后来因为腿脚不便,去业余京剧沙龙活动少了,独自在家看电视京剧戏曲“老戏迷”常会击掌叫“好”! 1983年,无意之中与享有“中国戏画三杰”之一高马得先生的的合作共创戏剧人物,长达十几年。而要把四大名著以及西厢、聊斋中的人物拎出来“细说”个“清楚”,没有深厚的古文底子、戏曲专门研究,以及戏外的功夫,也是断断说不出“妙”来的。 <p class="ql-block">  如他的随笔《走近王金璐》和《京剧艺术家王金璐访问散记》,克因先生并不是想借“武生泰斗”王金璐出名,而是十分在意他的“基本功”。75岁的克因先生仍在不断地写作,足以说明“功在戏外”成就了他的杂文家梦。</p> <p class="ql-block">  克因先生身高一米八五,漫画家田原和方成都曾为之作过画,方成的“比比个”!</p> <p class="ql-block">《樽前花下》“尔尔斋”</p><p class="ql-block">  大个子的烦恼,首先体现在斗室的局促,卧室兼写作间,过道兼客厅不过几平方,每逢过年去吃“年夜饭”,围坐一家七八人,所留空间无几。</p> <p class="ql-block"> 李家的“年夜饭”都是在中午吃的,因为我家虽有两位兄长却都不在南京,我与父母同住多年,在娘家吃年夜饭是我在结婚时跟丈夫提的唯一“条件”。</p> <p class="ql-block">克因先生膝下三子,并未要求各自成立小家后同吃同住,这是他们开明之处。</p> <p class="ql-block"> 我婆婆出生于湖南益阳,武汉大学图书馆专业毕业,是位通晓五国文字的图书编目专家,因为爱看书而嫁给了作家。</p> <p class="ql-block">专注、淡定、从容,这张照片把二老的神情表现得非常到位精准。</p> <p class="ql-block">  然而这样温和善良又隐忍的婆婆,60岁时患上了恶疾,克因先生<span style="font-size: 18px;">奔波于医院和病房,</span>始终相伴贤妻持续5年,直至婆婆撒手人寰。</p> <p class="ql-block">  克因先生虽体弱多病,尤以失眠为顽症。被专科医生称为“失眠大王”,常常是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写一段,早上起不来,一日两餐多以清淡素食,喜吃红烧牛肉,喜欢喝点小酒,以前抽烟,因对已有肺部气管病有害,后来也戒了。</p> <p class="ql-block">  记得2000年春节,他老人家发给孙儿辈的“红包”是一部砖头重的《马得戏曲人物画集》298元一册,并无他的“妙说”文字。饭后,爷爷会让小孙女走一段“戏曲”马踏步。</p> <p class="ql-block">  他9岁时无师自通骑着自行车在胡同里穿梭,70岁还能骑“二八”大杠在闹市里“兜风”。</p><p class="ql-block"> 燃油助力车一面市,他立马换了个大红色的“康特”四处逛游,虽不能实现自驾美制十轮大卡车和吉普车的梦想。这“康特”也够<span style="font-size: 18px;">拉风!</span></p> <p class="ql-block">车把上总是挂着皮革包,“一包一世界,装着一个人的秘密”。就像现代人的手机。&nbsp;</p> <p class="ql-block">  却不知他的自信敌不过年岁不饶人。2000年春节过后,“大个子”被撞了个腿部粉碎性骨折,安装人工股骨头,伤了元气。儿子们轮班值守,护工频繁更换,生活甚为不便,克因先生却头脑清醒,先做个“断舍离”《出卖自己》。</p> <p class="ql-block">  再回忆埋在心里那点《淡淡的忧伤》,抬头望见客厅墙上的匾,一切都为身外之物,不过《樽前花下》“尔尔(斋)”哉!</p> <p class="ql-block"> 在克因先生身上,我总能找到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清高、傲骨、淡然与洒脱,就其根源,家教学养是根本。</p><p class="ql-block"> 他一生没有出国旅游,没有几次游山玩水,没有享受到舒适惬意的生活,更没有挥霍和浪费余生,只用他手中的笔,漫度简朴平静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他以“大个子”瘦弱之躯,如山一般,为家里人遮挡风雨;以清秀如水的初心,涓涓细流,滋润后人。</p> <p class="ql-block">  他以一介书生起步,一生从事笔耕,在中国杂文界留下他的名字和作品。</p><p class="ql-block"> 以俞律先生的评价最为到位精准!</p>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不用多,往往一个事业、一篇文章就足以确立一个人的地位并与事业、文章一起传世。我以为,以他的名篇《探监记》和《舆论安能造乎》就足够了。</p><p class="ql-block">  文如其人,平易谦和,内心透明,云淡风清!</p> <p class="ql-block">如果要问克因先生:假如你能再活一次,将怎样对待那个现实呢?先生说,“既然一切是必然的,因而也就是无可规避的,我将接受今世经验,一切淡然处之,永远保持心理上的平衡。能够‘随遇而安’,就是最高境界。”</p> <p class="ql-block">  每年的清明,我们会带着女儿、后来加入了女婿为爷爷奶奶扫墓,敬上鲜花寄托思念。</p> <p class="ql-block"> 他们的墓碑与众多墓碑尽管在形式大小并无异制,但正面在刻有两人姓名之上分别冠以“太行之子”与“洞庭之女”,除去“先父”“先母”表述,墓碑背面刻有14字“四十载同甘共苦,一辈子勤勉清白“。</p> 可以告慰克因先生,次子承继了他的文学基因——《花落春仍在》延续家父的文脉; <p class="ql-block">  为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雨花》杂志主编策划了专辑《烽火记忆——铁血扣响东方》纪实文学特刊。</p> <p class="ql-block"> 这本专辑《殷红的记忆》,也正告慰雨花英烈的铮骨丹心。</p> <p class="ql-block">  若想为自己或后人留下点什么,还是写作吧。哪怕是生平小传和日记,至少是真实的记录;</p><p class="ql-block">  既便数字化智能化时代,书巳淡化了很多“足迹”印痕,但那些值得一读的文字,仍然会被人记得,也不枉此生走过。</p><p class="ql-block">  如此长天秋水,太行之子克因先生!</p> <p class="ql-block">  受美篇文字所限,原稿2万字一再缩减。谢谢你们费心地看图识文和阅读。</p><p class="ql-block"> 我始终相信,学养家风会影响三代人,书香文化浸染的人生,定是安然通透平静。</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