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半夜从梦中惊醒,不,具体说来是被几声儿山里不知名的鸟叫吵醒。</p><p class="ql-block"> 夜晚山上的寒气逼人,穿堂的风顺势从我的裤脚直钻进心窝子里去了,起身儿裹一件扶贫队早些时日里下发的军大衣,再欲睡下时,才发现睡意全无。记起傍晚陪张书记下村回来时门口有一株山茶含苞待放,红里间白的瓣儿了了可见,只是不知这山里的寒气可曾逼得那花儿没有了绽放的勇气?索性开了木门出去,在这漫漫寒夜里,陪花儿坐坐也是极好!</p> <p class="ql-block">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脚下零落成一片沉睡的海,但是渐渐像浪花浮浮沉沈似的,那山间忽明忽暗的,是张书记扶贫驻扎管辖下的一个苗族自然村,村里的人大抵是很晚才会睡下的,来村一年半的日子里,我竟发现这其中大有文章,记得村中一年过七旬的阿婶告诉我“小林啊,这是村里的老规矩喽!十二点过后,天上的神也就睡下了,这时候村里人再睡下,是一种对天神的归依和尊敬,村里人是靠老天爷吃饭的,天神气顺了,收成自然就好了呀!”我抱膝坐在门前的石坎上,将衣物披在肩上,凝目望着那小山村,三四点灯火、五六声犬吠,组成了村里宁静的夜。通往村里的路,曲折险峻,需从我们的驻扎地下到谷底,缘着那顽石顿生的毛毛路攀登而行。有时我在想,若是能在山脊间架起一座桥,是不是就能方便些?抬眼望望两岸险拔的崖壁,这算得我心中的一个宏愿了。</p> <p class="ql-block"> 一切在穿林的风声中跌宕,又立马归于平静,我一直和那朵山茶呆坐在一起,直到几声咳嗽打破了这静夜的僵局。</p> <p class="ql-block"> 张书记从屋里打着手电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的脚步声轻缓,我听得出,蕴含其中更多的,是沉稳,他将一只手搭在我的一肩,</p><p class="ql-block">“小林,你看这山上的夜,多么寂静!这样的夜里,我的心很宁静。山的那头也许还是山,水的尽头也许还是水,但每跨出一步,就走出了一座山、趟出了一条河。这样想来,我在这山中的数年时间,竟一下子过去了这么多。你身旁的那朵红山茶,就是我刚来这山头时种下的,它已经开过三季花了。”张书记抖抖他的衣服,把手电放在我的身旁,转身踱步进了门去。</p><p class="ql-block">住在山里,我总担心山风把话语吹散了,如同吹落一段枯枝,七零八落的,最终就连话语本身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我掏出左侧腋包里的那本笔记本和笔,把张书记的话大致记了下来。这是上中学时候就已有的习惯了。</p> <p class="ql-block"> 笔和纸是一年半前来山里时才买的,若不是手指触摸到那厚厚的一叠,我不知道我已经零零散散记下了那么多。既然毫无睡意,那就翻看翻看吧,我打开了手电,一个人,一段宁静的夜,一株红山茶,走回了那些平凡的日子里去。</p><p class="ql-block">日记的首页,纸头分明的写着:</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1, 1, 1);">2020年10月22日 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1, 1, 1);">小孙、大成、老刘和我跟随张书记到山箐村,解决刘大娘家的家务事,三个儿子到底谁来赡养两位老人。我们来之前,这件事儿已经拖延掰扯近三个月了。</b></p><p class="ql-block">文末写下了这样一段话:</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刘大娘家的事情,值得我们这些驻村队员好好反省,扶贫,也丞待扶志、扶德呀!</b></p> <p class="ql-block">下一页,记录的是张书记帮山里人插秧的事。</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2021年4月 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瓦头箐的刘大爹大清早来到村委会,我见他时,他坐在凉风台上,裹一圈旱烟。他说来找张书记。刘大爹进去好一会儿,最后张书记出门来给大家伙说“大家快准备准备,我们去帮刘大爷家插秧。”群山错落间,越过沟箐,四丘方长的大水田呈现在大家伙面前,张书记分配我们该拔苗的拔苗、该下田栽秧的栽秧,还没等大家伙反应过来,他自己个儿已脱下鞋子,利索着抹起裤腿、卷起手袖,拎一束秧苗,麻利地从田头开始劳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一天半的时间,刘大爹家的四丘大水田翻了篇儿。老人家提个背篓,颤颤巍巍地进了村委会大门。一小麻袋洋芋、紫茄子、红番茄、红李子、水蜜桃...排队似的摆放在院坝里。张书记快步走上前去,握住老人家的手,“刘大爹身子骨硬朗,你看这些果蔬,个个长得贼俊溜!”,刘大爷双手紧握张书记的手,感谢的话说个不停,“张书记呀,谢谢你们大家伙,要是没有你们,我这几丘田不知咋个办喽,这些都是我栽的菜,你们冒嫌丑,我也没有什么给你们的,这个心里首过不去。”张书记答应收下,随后把果蔬小心翼翼地从新放回背篓, 让我提进了灶房里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刘大爹回去了,迈出村委会大门不久,张书记和我说:“小林,你快去背上背篓,从后山的小道绕回村里去,把这二百元钱塞在洋芋口袋下面,一起背着去刘大爹家。”我甚是诧异,不解张书记的做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我赶到刘大爹家时,老人家还没回来,我打开灶房门,把背篓放在灶旁边儿上。灶上有两口锅,一大一小,大的里面煮着山茅野菜熬的猪食,小的锅上盖着一个黑乎乎的破盖子,我揭开锅盖,里面是一些凉透了的包谷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回到村委会,我与张书记说了实情。张书记伸手抹了抹脸,语调平和且沉重,“前年刘大爹的儿子上山去坎松包换钱,哪个知道失脚惯下去,等到上山放羊的人发现,人都臭了。老伴去世得早,就留下这一个儿子,婚也没接,哪个知道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一个月政府给老人家点生活费,日子也还勉强能够逃得下去。村子里的人家再穷,也会隔三差五给老人送点米、送点油、送点菜,刚刚你背回去的,就是老人家的全部家底了。我咋个会忍得心要?”</b></p> <p class="ql-block">拔苗、插秧我一一做了一道,只是手脚慢,没做了多少,倒把那大水田中的蚂蟥喂了个半饱。小腿根儿一个接一个的红口子肿胀起来,温热的灼烧感伴随刺痒一阵接一阵的袭来,令我手足无措,在村委会的大院中走过来走过去,坐立不安。张书记出来,掩口笑了起来,“你个小家伙,准是被这山中的吸血鬼咬了。”他让我坐在石坎上,交代我坐在这里等他回来,自己则打着手电出了门去,不一会儿手里提着几根儿不知名的野草走进来。我见他摘下那枝干上的嫩叶子放在手心里,吐上几口吐沫,一转接一转地揉搓起来,绿色的汁水流了出来,他捧在我的小腿上,让汁水流下,随后将那伴随着刺鼻气味的叶渣子敷在我的小腿上。凉凉的,阵痛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张书记说:“莫要嫌弃,这可是山里人的一块宝儿!不论是被野虫子咬了,还是划了个大口子,一用它,准好!”我仰着头一个劲儿地冲张书记笑着,不时低头看看小腿,“哎,张书记,您别说,到真挺有些作用的!”我从不对张书记说谢谢,他就是这样,谁要跟他客气,他就该扯着嗓子说上你一顿了,这样的经历,我是早有过的!</p> <p class="ql-block">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却又是如此充实,还没等站在山间好好听几场南来北往的风声,还没好好的给刘大爹送去几声儿问候,一转眼,张书记的五年扶贫任期临近了头。</p><p class="ql-block">他离开的那日什么也没带走。只是两个简单的布包,一个里面装着这些年翻山越岭穿破旧了的衣服,他说要带着回去,给他的儿子看看,给日后干工作的自己一些勉励;一个里面装着厚厚的三沓笔记本儿,这是为我所不知的,他不肯说我也就不再好意思细细问下去了。</p> <p class="ql-block">他不要队员们送他,在村委会的院坝里他对大家伙说“共产党人要尽心力干光明的事业,区区一次离开,我怎么舍得让你们浪费大好的光阴只为来送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该干啥快去干,又不是日后不见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队员们散了,走回各自的岗位。我抱着他栽下的那棵红山茶,悄悄跟在他的后面。 过了山梁,他说:</p><p class="ql-block">“你个毛孩子,出来吧,我早知道你跟在我后面了。”</p><p class="ql-block">我快步走上前去,将山茶递在他的面前:</p><p class="ql-block">“张书记,你忘记了带走你的好兄弟,他陪伴了你整整五年!”</p><p class="ql-block">张书记笑了,笑中带着泪花,他说:“我该带走的已然选择带走,这株红山茶,种它时的初心,本来就是为了等一个和它一样的人,现在等到了。你带回去,好好地照料,下次我再回来,如果山茶死了,我可饶不了你这个小家伙。”</p><p class="ql-block">他把日记本儿从布包里拿出来递给我,“我没写下的、还来不及写的,就靠你了。日后我再来看日记,就知道你山茶栽得好不好了!就这样吧,快回去了,刘大爹家的房子也该修缮修缮了。”</p><p class="ql-block">我望着他的背影,孤独而倔强,像一座大山,有了他,眼前这些明明白白的山都算不得什么了,他天生就是属于大山的;他的背影渐渐远了,却在我的心里越来越近了,山里的调子响起来了,</p><p class="ql-block">“种田要种弯弯田,一弯弯到天际边。</p><p class="ql-block">山箐来了好书记,先看人民后看田。</p><p class="ql-block">听说大爹住山沟,山清水秀绿油油。</p><p class="ql-block">书记决心把田种,扶起民心情意浓。”</p><p class="ql-block">也许来自命运深处的风,人们无可抵挡,但总有一方暖阳,划破天际,照亮阴暗。</p><p class="ql-block">新一批扶贫队员入驻,我干起了张书记的事儿来。刘大爹家的土房子修缮了一道,政府后来为他建盖起一层小平房,这事儿我高兴了半月,把它写进了张书记留给我的扶贫日记里。每年不可少的,一定会记着帮刘大爹家插秧苗,如今又多了帮山箐村头的李大妈去镇上买小猪崽,村里的孩子四五岁的居多,我写信问张书记是否可以上报请求在村委会旁建盖两间房子,把他们带到这里,学习一些简单的知识?张书记很快回信,房子如愿盖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我们在屋前种满了山茶,殷红的、雪白的、鹅黄的...在这个夏天,开满了整个村委会院坝。我坐在窗前,看着孩子们脸上重新绽出的笑脸,听着那清晨朗朗的书声,张书记留给我的红山茶,我把她种在我的窗外,此时,似乎她更有活力、活得也越发鲜灵!</p> <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这一切,我都写在了日记里,不曾敢拖沓。我给山茶们浇了水、施了肥、去看望了正在抽旱烟的刘大爹、也去逗了逗李大妈家正在长个儿的小猪崽,我想,张书记该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