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桥

厘7时

（一）印象中抚顺县救兵公社发过一次大水，时间久远，现在记不清是哪一年了，这可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最近，我在网络上搜索抚顺历年来发洪水的历史记录，从中查找不到救兵公社发大水的文字信息，看样子当时的灾情应该是不大！ 儿时的记忆，大部分都是模糊不清的，现在能够回想起来的都是很少的一部分，几经打听四处询问，最后判定那一年大概是一九七五年。 那一年，我还在家门口不远的一所小学校读四年级。学校都是红砖起脊的瓦房，除了校长老师的办公室之外，剩下的每个班级的门窗都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门窗上都钉的是一条条中间有圆孔的生满铁锈的薄铁板，远远看去，小学校的教室倒像是一间间的鸡笼子。 我们班教室南面是学校的操场，操场是从西山头运来的红色砂石土铺垫而成的；教室的北面有一条一下雨就泥古千秋的土道。土道的北面，近处有几座长满荒草的坟茔，远处就是长满包心菜和菠菜的菜地了。 （二）还是一九七五年，这一年的夏天，是救兵公社发大水让我懵懵懂懂的知道了在我家北边还有一条叫浑河的大河，大河上面有一座大桥，这座大桥叫和平桥。 事到如今，四十六年过去了，我的记忆里之所以能保留下来救兵公社、浑河、和平桥这三个名词，全是因为前趟房老臧家的二小子。 一天下午，暑假中的我们一群男孩子正在胡同里玩扇烟盒。前趟房的小伟，也是我们同班同学，呼吃气喘跑过来说，他二大爷家的二哥耍人用炉钩子从大河里拽上来一条大鱼来，现在刚进家门。 报信的小伟伸展开双臂，用手比划着鱼的个头大小：“有这么大，这么大！”这鱼按他比划的长度来看，个头与我身高差不多了！大家都不信，都说他又犯毛病了，没事就爱吹牛逼！ 小伟信誓旦旦地说：“这事，如果我吹牛逼欺骗你们，我每人给一张烟盒，大生产，大前门，你们随便挑，怎么样？” 这回大家信了，我们一群孩子收起烟盒一溜烟就跑到前趟房耍人他家门口，可是人家院门紧闭。小伟也姓臧，与耍人家真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二哥，二哥____”小伟挥起拳头咚咚地砸门。门吱嘎一声开了，耍人像是从泥沟里才爬上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泥，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 他嘴里叼着半截老汉烟，凶狠很地冲着小伟瞪起那双金鱼眼，不耐烦地问：“干什么呀？” “鱼，看鱼，他们说我吹牛逼，说我说谎！” “去后窗户看去，我要洗洗换衣服了！”耍人嘴一撅，象母鸡拉屎一样，卟叽一声把烟屁股吐在地上，一回身，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耍人在家排行老二，他大哥是下乡青年，底下还有俩妹妹。耍人才读八年级，抽烟打架可是一个老手。 看不到鱼，我们也不死心，小伟在前我们在后，一起又跑回刚才玩烟盒的胡同。耍人家的北窗户真开着哪，我们隔着窗户栏杆看到了那条挂在灶台上面的黑乎乎的像猪崽子一样肥硕的大鱼。 一会耍人过来了，看样是要关窗户。“看够了吧，我关窗户了，这鱼腥臊味爱招苍蝇！” “二哥，这么，这么，这么大的鱼，你是怎么，怎么，怎么抓到的啊？”小伟情绪一激动就有点口吃。 “瞎猫，瞎猫，瞎猫碰到死耗子！”耍人故意模仿小伟口吃的样子。 “这么容易啊，二哥，那你明天再去给咱家也碰一个死耗子呗！” “你，小逼崽子，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昨天你和你弟弟追咱家的大公鸡，拔鸡毛，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算账啊，你找我姐去算账吧，是我姐让我和我弟弟抓你家大公鸡拔毛的！” “你姐要鸡毛又要做毽子吗？” “冬天那次是做毽子，这次她想和同学换糖纸！” “换糖纸，换糖纸也偷拔鸡毛啊，你姐姐怎么想的，再说了，你不会拔别人家的公鸡毛吗，怎么偏找你二大爷家的大公鸡祸害啊？” “二哥，你家的大公鸡漂亮，毛好看，泛金光，再说了，拔别人家的公鸡毛，人家还不得把我揍一个鼻青脸肿的啊？” “滚，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耍人又砰的一声把后窗户给关上了。 （三）第二天，小伟说，他二大娘把鱼收拾干净后送给他家一段。我们几个既是玩伴又是同学，都问他这么大的鱼是什么味道的？他说好吃，可是吃后晚上直拉稀屎。那时候人人肚子里没有油水，冷不丁吃一顿油水大的都不适应。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条大鱼就成了左邻右舍成年人聊天的主题了。晚上大人在家里讲，第二天白天我们孩子之间就在胡同里相互传话。 第一天，有人说，浑河这次涨水啊，混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半死不活的鱼。张家的耍人用炉钩子从浑河里薅上来这条大鱼叫胖头鱼。也有人说，这鱼不是浑河里的，是救兵公社水库决堤了，鱼是从水库里跑出来的。 第二天，有人说，他父亲单位工友家的邻居，爸爸领着儿子到和平桥下浑河里抓鱼。说是鱼个头太大了，抱在怀里，勉强上了岸，鱼一打挺，尾巴重重地扇在爸爸的脸上，人和鱼一起落进了河里，儿子见爸爸落水了立即跳入水里施救，最后父子俩全淹死了。 一说到这，是真是假不知道，家家户户都炸窝了，尤其是做妈妈的，走家串户相互串联要看好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能让自己家孩子去和平桥，去浑河，别说抓鱼了，去看热闹都不行！ 第三天，有人说，浑河里不仅漂浮着被撞的不死不活的鱼，还有死去的猪羊鸡狗。现在有胆大不要命的，不单单去抓鱼，什么水缸、木箱子、铁锅、铝盆，只要有用就往岸上拽。 第四天，有人说，河里漂过来一个大树杈子，上面有一只狗和一个小孩，都是活的，被救上岸了。还有人说，一个农民四十好几了，是一个穷光棍子，在河里捞上来一个大木箱子，借一台手推车把箱子运回家了。箱子很沉，这光棍汉暗喜，心想里面不是衣服就是被褥，这一次可发财了。这穷光棍回到家，在院子里急不可耐地打开箱子。箱子一开盖，把他吓了一跳，箱子里面是一位大活人，一位一丝不挂的大姑娘。姑娘说了，你看见了，我就是你家的人了。本来是要给他做妹妹的，后来一听说救命恩人是一个光棍，态度就变了，你不娶我，我就死……都说天上掉馅饼做梦娶媳妇是痴心妄想，没想到老天爷开眼了，真给这光棍汉送来一个黄花大闺女！ （四）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是一个漫长的夏天。我们一群孩子谁也不敢下河泡子里游泳了。因为救兵公社发大水和平桥下淹死人的事，弄得家家户户的大人都提心吊胆的。只要男孩子一回家，妈妈就用手指甲在孩子的胳膊上腿上划，一出现清晰的白道道，不听解释，你就是下水了，劈头盖脸就一顿揍。 那个年代，几乎家家都这样，好像没有哪家父母与孩子语重心长的讲道理，循序善诱的做心理辅导，孩子错了就是一顿揍。真是下雨大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事小，妈妈上手，不是拧大腿根，就是轮扫帚旮瘩；事大了，就要上酷刑了，老爸就得轮皮带了。 夏天，我们一群同龄的男孩子，不是在河沟里摸鱼，就是在庄稼地里网蜻蜓，要不就是在胡同里打瓦、占家、扇烟盒、拍火柴皮；下河野游是家常便饭，一般男孩子都会扑腾几下狗刨。现在好了，一律不让下水了，我们这一群孩子都憋的五脊六兽的。 一天，我们发现西面的大地上正在兴建的高大厂房封顶了。这栋大房子真够大的，火车都能开进去。厂房东边有用竹跳板搭起来的楼梯。一到中午工人吃饭去了，我们一群孩子就战战兢兢地沿着这简易楼梯晃晃悠悠的跑上厂房的房顶上去。站在水泥预制板拼接成的宽大平整的房盖上向东北方向看，真能看到一座大桥。有的孩子兴奋地高声大喊：“我看见和平桥啦———” 当我真的走上和平桥，看到桥下的浑河，也是这一年，一九七五年。开学就五年级了，我们班换班主任了。原来的班主任是男老师，是美术老师，姓孙。新来的班主任是女老师，是数学老师。 刚开学不久，孙老师在办公室用河蚌壳划山水画被我们班同学看见了。传话说，孙老师正犯愁呢，说河蚌壳太小了，要是有大一点的河蚌壳就好了，画完之后可以粘到一起做一盏台灯。老师之间无意的一次对话，我们几个同学可记在心里当回事了。 小时候，我们全班同学都是住在一起的，到了后来班级之间才打乱，但是一个班级绝大部分同学还是住在一个地方的。我家一趟房十五户人家，有十二户人家的孩子是一班同学。 九月的一天中午。小学都是半天课，放学了，我回家在院子的鸡窝里摸出房门钥匙，打开房门，扔下书包，一手抓起一个窝头，嘴上叼一块咸菜疙瘩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又想起来回家锁门，锁好门了，把门钥匙继续藏在鸡窝里，然后跑了出去。 我们一共是五名同学，今天商量好了，下午去上寺水库摸河蚌，回来送给孙老师做台灯。这个主意是后趟房小文出的，行走路线是前趟房小伟画的，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是附庸是傀儡。 （五）小伟说，第一站是走到和平桥，我们走到了。我们五名同学在桥上扶着桥的栏杆，看桥下平静的浑河水。说句心里话，我真有点小小的激动。有人又说起耍人抓鱼的事来了。 小伟说的第二站是浑河北岸的滴台火车站，我们走到了。小伟从家走到这里都是轻车熟路，因为他爸爸之前在滴台火车站北面山里备战备荒为人民凿了几年的山洞，所以这地方他来过。 我们五名同学站在滴台火车站的站台上，听小伟说第三站怎么走。这时候他说话开始结巴了，我们都知道他这是紧张了，或者是激动了。 他说，第三站是沿着向北的这一条铁路线走，走到三二五库。他手指着另一条东西走向的铁轨说：“向西是旧站、沈阳；向东是将军堡抚顺城。”接着他转身指一指另一条铁轨说：“只有向北这条铁道线才是去三二五库的，这是一条军队专用线，白天没有车，不会错的！” 我们五名同学在铁道线上踩着枕木向北走。秋天的太阳毒辣辣的，又是午后，真是骄阳似火，一会，我就汗流浃背了，口渴的要命，越走越慢，怎么走也见不到三二五库。小伟兴高采烈，边走边白话说，三二五库里面都是飞机坦克大炮，外面是两层铁丝网中间是一道电网。他说到十月份就出蘑菇了，三二五库电网里面蘑菇有的是。他说，去年有一个哥们倚仗着会武术就跃上铁丝网的柱子，从柱子上跨过电网进到了三二五库里面采蘑菇，不一会就采了一筐蘑菇。 这人贪心采蘑菇采的太多了，另外筐是钢丝编的，回来跨越电网时，筐接触到电网了，吱啦一声，一股火人就没了，只剩下一筐蘑菇了。 当时我的年龄也不辨真假，小伟讲什么我就信什么。我心里深处对三二五库产生了敬畏之心，也有点紧张，生怕走着走着就触碰到电网了。当时我没有见过电网，也不知道电网长得什么模样。一紧张就忘了口渴了。 从滴台车站开始向北走，小伟也没有来过，他只是在滴台车站北边的滴台村玩时听当地的玩伴说的。我们边走边怀疑走错路了，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小文指着远处喊：“那是不是水库大坝？” （六）我们五个人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或者是接近三个小时，才走上了上寺水库的大坝。当时也没有去过大伙房水库，就觉得眼前这水库太大了，太壮观了。水库坝上有一辆拉大粪的马车，把一车大粪汤子都排到水库里了。当时还不知道淡水鱼吃有机肥的事，只觉得赶粪车的老农太坏了。 我们在水库水边上转悠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个河蚌。只看见有一条一尺多长的鱼漂浮在水面上。小伟摸起了一块石头投掷了过去，没有打着鱼，鱼一听见动静就钻进水里了。 是小文说的，上寺水库的河蚌有洗脸盆大小，我们就叫他下水去摸。他脱了鞋和裤子，穿着背心和裤衩在水里走试探着走了几步就上来了。他说，水太深了，什么也没有。 这时候一辆南京嘎斯六九货车轰隆隆的开上大坝，卷起来一溜尘土。三个青年小伙子有说有笑地下了车，两个人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水库里开始游泳了，还有一个人从水库里打了一铁桶水，用抹布开始擦车。小伟过去问问时间，回来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们五人都傻了，现在走回家不得晚上七八点了，父母下班回来找不到孩子，那不得急疯了！怎么办？就不要提河蚌壳了，赶紧撒丫子往回跑吧！ 看样子今天晚上一顿胖揍我们五个人是躲不过去了！小伟慌不择路与洗车的人撞到一起，就落在了我们后面了。我四个人已经跑下大坝了，他在后边一个劲喊，让我们站住，大家谁也不听他的还是一个劲的跑。小伟追到大坝下面就停了下来。 我一回头，发现他站在原地，向我们使劲地挥手。怎么回事？我们四个人就返了回去。在大坝下面，小伟说，水里游泳的一个人上来了，是小文家邻居，我们找他说说坐车回去吧，要不今天晚上就得挨揍了。小伟告诉小文，那个人是退伍兵，是老李家老大，他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小弟弟叫李向阳。 我们五个人又赶紧朝坝上跑，生怕慢一点车就开走了。跑到车跟前，那个光腚的人真认出小文来了。这样我们五人有惊无险就坐车回来了。 那一次真的好悬啊，我刚进家门，正用水舀子从水缸里擓出凉水，咕咚咕咚正喝着哪，妈妈就推门进来了，妈妈下班了。 “小伟是不是又惹祸了？”妈妈问。 “不知道啊！”我表面故作镇定，可是心跳在加速。我们五人在车厢里已经订下了攻守同盟，怎么小伟这完蛋玩意一回家就成了蒲志高叛变了！ “不知道，那小伟他妈怎么打他啊，你说，你参与没有啊？” “我……”我心凉了一半，说，是不说呢？看样子这顿打我是挺不过去了。 “为了鸡毛，把他二大爷家的大公鸡给弄死了，你说这败家孩子是不是欠揍啊？” “大公鸡死了，不可能啊，我能给小伟证明不是他干的！”我扔下水舀子就跑了出去。我要喊上其他三位同学去小伟家给他证明，大公鸡死了与小伟无关，我们五人一下午就没在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