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草原

苇杭

这一片草原 春光明媚 瞎隆拱堆，鸿雁飞还，百灵鸟捉对儿，夜枭不眠，农夫调犁，牧人勒紧马肚带，牛羊跑青前，獾子推开封土。 风悄悄的，不那么硬了。就是阴背的雪，也快化没了。 大地袒露心迹，种子没有言语，春心萌动。 草地仿佛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久违的哈欠。 这是春光明媚的时刻。 走夏场 最后一场黄风，约摸在芒种后刮完。 那场风一走，地就快种完了，庄稼人就成了牧人。 走场之前，接下最后一批姗姗迟来的羊羔，切尾巴，铰耳记，打号，骟羊，剪毛，洗羊…… 还是黄骒马驾辕，拉一车水，用铺铺盖盖裹上锅碗瓢盆，赶上牛羊，浩浩荡荡就上路了。 牛羊是不能快走的，吃吃，停停，饮水，打盘，辗转走到夏营盘的黄昏，羊圈早已扎牢，蒙古包也差不多搭好，缺几片哈那也不要紧，捡拾几根树杈也是能将就的。 天黑。马乏。人困。牛羊走得道远，一天下来也捋了个水饱。 看着牛羊肚子两头鼓尖，人是觉不出饿的。 这一夜的鼾声，此起彼伏。 捡蘑菇 天蒙蒙亮，黄骒马一个响鼻把草原叫醒。 圈门一开，呼呼啦啦一群就撒缨了。 尽管喝你的茶，没来得及挤奶，黑砖茶放点咸盐也吧唧得有滋有味。 不用操心那帮家伙。 露水积了一夜，哪一棵草的草尖不是剔透晶莹。只要牛羊趟过的地方，就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是牛迹羊蹄。 草原的密码多的是，秘密也多的是。 茶实在是喝不动了。 老爷儿爬过三竿，露水早没了踪影。 起身钻出蒙古包，朝着黑绿的蘑菇圈走去，后悔贪嘴多喝了茶，回身解个手，不然怎能弯下腰去捡那些“大白胖小子”？ 从这个蘑菇圈到那个蘑菇圈，要一千三百步，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那可是从小每年都要丈量一季的。 一圈的蘑菇已经足够。 等到“六味地黄丸”晒干晒透，炉火烧旺，铁锅里浇一掬胡麻油，那一锅蘑菇的鲜香已经飘出老远…… 除了这唯一的菜，还有顿顿的饭——羊奶和面的白馒头，那是一整个夏天的味道。匮乏单调，也专一纯粹。 伺候完牛羊，就捡蘑菇，一圈接一圈，捡不完的蘑菇。吃不了，就晒干，等冬天冷到能冻住肉的时候，做莜面，羊肉蘑菇汤。那扑鼻的香，跟夏天的遥相呼应。 俺们把蘑菇叫做毛菇。 青腿子，香杏子，鸡爪蘑……不受待见的是草菇，最让人稀罕的是白蘑。 狗尿苔总是形影相吊，看上去孤孤单单。 秋天打草 啥时候牛羊后腿“穿裤子”了，秋膘就厚实了，草籽也结实了，也就到了开钐的时候。 抡钐打草，是牧人跟脚下的青草一刀两断悲喜交加的分别仪式。 一柄木杆，一弯竹弓，一口铁钐，虔诚的牧人开启了庄严的旅程，一变而为草原野小子的“托尼老师”，竭力给这桀骜不驯不修边幅的家伙修剪成板板正正的寸头。 哪有大土蒿，哪有地羊洞，哪有石头块，哪有酸姜根，这些草原上的沟沟坎坎，牧人是一清二楚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蘸着口水砥砺磨成的大钐，是牧人秋季最忠实的安达。平常大大咧咧的人这时也会变得小心翼翼，毕竟谁也不会轻易让自己的家伙什受到伤害。 就是这样一口相濡以沫的大钐，一年一度三年五载跟青草跟土地耳鬓厮磨，从愚钝笨重到轻车熟路，从四五寸宽磨到仅寸余窄，钐锋如纸，越用越轻便，越使越顺手，还真有那么点人钐合一的意思，草原上听说过借米借面借车借钱，没听说过有人借镰借钐。 腰酸腿疼？连胳膊都能累弯，一辈子都伸不直。 那一步一尺的丈量，收割了多少牧人的青春和硬朗的身板。 当然也收割了越冬的草料。 牛羊落个膘肥体壮，儿孙能吃饱穿暖，交得起学费，一家人有指望，就值当。 砸杏核 经过“秋老虎”的几番蹂躏，杏核能炒了。 大铁锅底下架上羊砖，拉开风箱，开炒吧，关键要拿捏好火候。 炒杏核难，砸杏核也不容易：两个指头要捏住杏核肚儿，把杏核立在炕沿上，得薄边儿朝上，拿钳子一砸，杏核一裂两半，杏仁就露出了头儿。 要是砸不准可就砸着手了，一钳子下去准起一个血泡。 一把杏仁，不甜，还有些苦，但砸杏核的大人小孩却乐此不疲。 经年累月，炕沿上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见证了秋天的苦尽甘来。 猫冬 冬天是闲在的，不像青黄不接的冷春、大苦的热夏、累死人的老秋那么熬煎。 落雪之前，马牛羊已经从夏营盘回来。 草已经晾干，草垛方正巍然，像一颗颗赋闲的官印。 谁家的草垛要是跟蘑菇一样上头大下头细，那准是飞檐走壁的馋嘴山羊干的好事。 庄稼老早收完了，在场院里码放得整齐好看。 麦垛底下，早已黑压压一片：盗洞而来的鼠辈，翩翩而至的喜鹊，不远前来的野兔，屋檐落下的早已熟识的麻雀，大嗓门的画眉，小个子的黄雀…… 从乱糟糟的脚印就能看出，它们从不会跟主人见外，更不会互相礼让。 这些见利忘义之徒，玩的就是心跳。 吃能吃多少！且由着它们。 牧人从来不会吝惜吃食，不管是素不相识的过客，还是雪大无法觅食的草原精灵。 即便是打场，也把缰绳放得老长，怀抱的鞭子，也只是随着自在的口哨象征性地甩几下响。 打场的人犹如圆心，缰绳就像半径，那匹周而复始的老马给轮转了四季的一年画上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圆。 至于顶着刮得睁不开眼的白毛风漫山遍野找羊，在刺骨的寒风往脖子里钻的深更半夜遛圈，天不亮就挑一担水筲到冰冻三尺的井沿用辘轳打水，在大雪封山面如刀割的五更一挖掀一挖掀挖雪清路，牧人是很少言说的。 因为，那一片草原，是收留了特迦森乎的阿拉坦努特格。 那草原那一片草原就是你我的家……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大草原的风，一直在吹……